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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杂役会意,放下菜刀,引着陆楠走到厨房后门的一个小柴房里。

“陆爷,您吩咐的事,办妥了。”小杂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李贺那边,已经彻底怕了。这是他刚托人送出来的信,说是要跟皇城司的人坦白一切,求一条活路。”

陆楠接过信,连看都没看,直接就着柴房里昏暗的油灯点燃。

火苗升起,将信纸迅速吞噬,变成一缕黑灰。

“很好。”陆楠看着跳动的火焰,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坦白了多少?”

“该说的,不该说的,估计都说了。包括您通过赵四联系他,警告他郑闲在查他……”

“这不重要。”陆楠打断他,“重要的是,郑闲信了多少。”

小杂役一愣,没明白。

陆楠解释道:“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说的话半真半假。郑闲是聪明人,他不会全信,但他会怀疑。李贺的这份‘坦白’,加上赵四的‘暴富’,两件事一对照,郑闲会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他会认为,我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切断和李贺的联系,并且试图用一个假目标来转移他的视线。他会觉得自己已经洞悉了我的全部计划。”

陆楠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一步一步,都在加深郑闲的这种“掌控感”。

他要让郑闲站在第二层,甚至第三层,俯瞰着他这个在第一层垂死挣扎的猎物,然后,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从地下室里,掀翻整栋楼。

“下一步,我们怎么做?”小杂役被陆楠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

陆楠将怀里那枚滚烫的铁管,握得更紧了。

“下一步?”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柴房的屋顶,看到了皇城司那座冰冷的衙门。

“请郑闲大人,看一场大戏。”

皇城司衙门内,灯火通明,却冰冷得像一座坟墓。

郑闲端坐在堆满卷宗的案牍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笃,笃,笃。每一声,都像一枚钉子,钉进他为陆楠准备好的棺材。

他的面前摊着两份卷宗。一份是关于城西布政司经历李贺的,另一份,则是关于码头脚夫赵四的。

李贺的“坦白信”被他用镇纸压在最上面,字迹潦草,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信里,李贺颠三倒四地讲述了陆楠如何通过赵四威胁他,逼他闭嘴,又如何暗示他,郑闲的目标其实是“某个外地来的大人物”。

多么拙劣的表演。

郑闲拿起赵四的供词。这个烂赌鬼突然暴富,在赌坊一掷千金,被人当场拿下。审讯时没用什么手段就全招了,说是一个蒙面人给了他一袋金子,让他去给李贺传个话,话的内容和李贺信里写的几乎一字不差。

两份供述,像两块榫卯,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太完美了。完美得就像一个精心排演过的剧本。

郑闲的指尖停在桌面上。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陆楠的脸。一张平平无奇,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脸。就是这张脸,在北疆的烂泥地里,从三千叛军的包围中,把他这个天之骄子给捞了出来。也是这张脸,在三个月前,因为一桩小小的军械走私案,被他亲手送进了诏狱。

他了解陆楠。那家伙就像阴沟里的石头,又冷又硬,擅长在绝境中寻找一线生机。他从不相信运气,只相信计算。

所以,这场漏洞百出的戏码,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念头在郑闲脑中亮起,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

转移视线。

陆楠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急于切断和李贺这条线索的联系。所以他找了赵四,一个码头上的烂人,一个只要给钱什么都干的蠢货,去演一场戏。同时,他又抛出了一个“外地富商”的诱饵。

他想让自己相信,他的目标是那个富商。他想让自己把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到监视那个倒霉蛋身上。

然后呢?

然后他自己,就可以趁着皇城司的防卫空虚,金蝉脱壳,逃出这座固若今汤的京城。

郑闲睁开眼,瞳孔里映着烛火,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好一招声东击西。可惜,你面对的是我,郑闲。

“大人。”一名心腹校尉,老张,推门而入,脚步很轻,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

“查到了吗?那个‘外地富商’。”郑闲没有抬头,声音平静。

“查到了。叫钱通,江南来的丝绸商人,半个月前进的京。为人极其高调,出手阔绰,这几天几乎包下了城南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夜夜笙歌。”老张的声音有些迟疑,“大人,此人背景简单,查不出任何问题。陆楠……他为何要盯着这么一个人物?”

郑闲终于抬起头,嘴角噙着一抹冷峭的笑。

“他不是盯着,老张。他是在指给我们看。”

他将两份卷宗推了过去。

“你看,李贺的恐慌,赵四的暴富,再加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目标’。一切都太刻意了。陆楠在逼我相信一件事——他要对这个钱通下手。”

老张眉头紧锁,他是个老皇城司,办案凭的是经验和直觉,不像郑闲这样喜欢把人心绕上十八个弯。他还是没想通:“可……为什么?这对我们没好处,对他也没好处啊。”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郑闲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只正在黑暗中仓皇逃窜的老鼠。“他要演一场戏,一场刺杀失败的戏。刺客被我们当场抓获,然后‘顺理成章’地招供出幕后主使是他陆楠。如此一来,我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这个‘刺杀案’牢牢吸引。”

“他就可以趁机逃跑!”老张恍然大悟,额头渗出冷汗。如果大人没有看穿这一层,他们恐怕真的会被耍得团团转。

“没错。”郑闲转过身,眼中闪动着猫捉老鼠的快感。“他以为他在第二层,甚至第三层,以为我已经掉进了他的第一层陷阱。他却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站在楼顶看着他。”

这种智力上的碾压,让他感到无比愉悦。

“传我的命令。”郑闲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第一,对钱通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但只许看不许动。我倒要看看,陆楠准备怎么演这出戏。第二,加派三倍人手,秘密封锁所有出城的要道、水路码头,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第三,让内城的巡夜卫,把巡逻路线,‘不经意’地往皇城司周边靠一靠。”

老张愣了一下:“大人,第三条是……”

“陆楠是个疯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像是他会说出来的。”郑闲的手指在腰间的佩刀上轻轻划过,“他既然想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城外,那他自己,说不定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比如……醉春风那种鱼龙混杂之地。”

老张躬身领命,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大人果然是大人,算无遗策。陆楠这次,插翅难飞。

……

望江楼。

京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此刻正是歌舞升平,酒酣耳热之时。

三楼的雅间里,钱通挺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满面红光地搂着两个花枝招展的歌姬,正就着美人递来的葡萄,欣赏着堂下的歌舞。

他嗓门极大,笑声更是能掀翻屋顶,半点没有江南商人的温婉,倒像个北地的暴发户。

“好!唱得好!赏!给本大爷重重地赏!”

金豆子像不要钱一样撒向舞池中央,引来一片奉承和喝彩。

而在望江楼对面的一家茶楼二楼,同样的雅间,气氛却截然不同。

郑闲端着一杯早已冷透的清茶,目光如鹰隼,透过窗户的缝隙,死死盯着对面那个肥胖的身影。

老张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天一夜。

“大人,你说……陆楠会不会改变计划了?”老张忍不住问。这钱通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没干,简直无聊透顶。

“不会。”郑闲吐出两个字,语气笃定。“他已经在我们面前暴露了计划,现在收手,等于不打自招。他必须演下去。”

他需要一个证据,一个能将陆楠彻底钉死的,铁一样的证据。

就在这时,望江楼的大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汉子,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狗,撞开拦路的伙计,直冲冲地朝着楼上奔来。

他双眼赤红,手里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剔骨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钱通!你这个狗娘养的奸商!还我妹妹命来!”

来了。

郑闲的瞳孔猛然收缩,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端着茶杯的手都没有一丝颤抖。

他看着那汉子冲上三楼,看着钱通那两个看似柔弱的保镖瞬间变了脸色,一左一右护在身前。

他看着那汉子挥舞着剔骨刀,疯魔般地扑向钱通。

整个望江楼乱成一团,尖叫声,桌椅倒地声,乱七八糟。

钱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桌子底下。

那两个保镖却异常冷静,身手矫健得不像话,三两下就缴了那汉子的械,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结束得也太快。

从汉子冲进来到被制服,前后不过十几个呼吸。

郑闲的嘴角,慢慢向上扬起。

“看到了吗,老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这就是陆楠的大戏。一个疯子,一把破刀,一个蹩脚的复仇理由。”

老张也看明白了,这刺杀,假得不能再假了。

“太糙了。”老张评价道,“这刺客的身手,连街边的混混都不如。”

“就是要糙。”郑闲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越糙,越像是仓促之下的无奈之举。越假,越能证明他只是想把我们的视线引过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眼神里尽是掌控一切的从容。

“走吧,去会会我们的小演员。该让他,把背后的导演,供出来了。”

……

皇城司,地牢。

潮湿,阴暗,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腐烂的混合气味。

那个自称阿水的刺客,像一滩烂泥,被铁链吊在刑架上。

郑闲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常服,慢条斯理地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着一柄小巧的审讯刀。刀锋薄如蝉翼,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他没有问话,地牢里只有刀锋划过空气的,细微的嘶嘶声。

阿水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恐惧,比任何刑具都能更快地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我……我说……我都说……”阿水终于崩溃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破了的风箱。

“说吧。”郑闲停下动作,将小刀放在一旁的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是有人给了我钱,让我来演这出戏的。”

“谁?”

“我不认识他……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很冷,像狼。”阿水回忆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说,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

“钱呢?”郑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旁边一个校尉立刻上前,从阿水那破烂的衣服夹层里,搜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钱袋扔在托盘里,金灿灿的元宝滚了出来。

郑闲拿起一枚,在指尖掂了掂。

“官铸的金元宝,上面还有江南织造局的暗印。”他看向老张,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我们在赵四身上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线索,再一次完美地扣合。

陆楠用从军械走私案里贪墨的赃款,雇佣了赵四和阿水,一个负责传递假消息,一个负责上演假刺杀。

逻辑清晰,动机明确。

“那个给你钱的人,还有什么特征?”郑闲继续问。

阿水努力地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敢确定:“他……他的左边眉梢,好像……好像有一道很淡很淡的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够了。

郑闲心中冷笑。

陆楠的左眉眉梢,就有一道陈年旧伤。那是当年在北疆,为了救他,被流矢划破的。

这个细节,就像是导演在剧终时,特意留下的签名。生怕他这个观众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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