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湖面上的湿冷气息,黏在人脸上,凉丝丝的。
沈知言拎着两大桶活鱼,僵在市场鱼摊区,看着走向自己的刘建国,心里快速盘算着应对之策——现在政府在全国大力整顿市场通涨,红袖章严查囤积居奇的架势,要是被认定违规,刚到手的城镇户口都可能受影响。
“沈同志,你这是打算私自售卖渔获?”刘建国走到近前,目光落在鱼桶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旁边两个红袖章也围了过来,眼神带着审视,手里的登记本已经翻开。
沈知言定了定神,拿出互助组开的统购统销证明,语气诚恳:“刘组长,我这是超额完成任务的鱼,按证明上的规定,剩余渔获可自行处理。”
他特意指了指证明上“个体捕鱼,超额部分自主销售”的字样,“我想着换点钱,给丫头们买些布料和课本,她们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
刘建国接过证明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沈知言桶里的鱼——都是活蹦乱跳的新鲜活鱼,分量足、品相好,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他转头对红袖章摆摆手:“这位沈同志是红星互助组的,手续齐全,符合政策,让他正常售卖吧。”
红袖章们闻言收起登记本,没再多问,转身去检查其他摊贩了。沈知言松了口气,连忙道谢:“多谢刘组长解围,不然我这鱼怕是卖不成了。”
“谢什么,你按规定来,本来就没问题。”刘建国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你这捕鱼技术是真不错,才一天就捕了这么多,难怪敢答应每月交两百斤净鱼。”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郑重,“其实我刚才在这儿,就是来特意等你们这些年轻一点的渔民的。
互助组这边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
沈知言心里一动,隐约猜到可能和码头边那群争执的渔民有关,顺势说道:“刘组长有话不妨直说,只要不违背政策,不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一定尽力。”
“好!”刘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确实需要你帮忙,而且对你和丫头们也有好处。
你先把鱼卖了,我在互助组办公室等你,王队长也在,咱们详细说。”
沈知言点点头,看着刘建国离开后,立刻招呼围观的居民:“鲜鱼刚捕的,鲫鱼四分钱一斤,鲤鱼三分钱一斤,新鲜得很,要的抓紧!”
湖鲜在城里本就抢手,加上沈知言的鱼品相好,价格公道,没一会儿就围了不少人。
春桃也从船上赶了过来帮忙称重、收钱,夏荷和秋菊则在一旁帮忙递鱼,姐妹仨配合默契。
不到半个小时,两大桶鱼就卖得只剩几条小鱼,沈知言揣着沉甸甸的几块钱,心里踏实不少——这可是光明正大的收入,以后可以大大方方拿出来消费的。
收拾好鱼桶,沈知言让春桃带着妹妹们先回船,自己则朝着互助组办公室走去。刚走到收鱼点的石阶旁,就听见东头传来一阵吵嚷,几个光着膀子的老渔民围着互助组的干事,脸红脖子粗地嚷嚷:
“想让我们上岸?没门!祖祖辈辈都在船上过,凭啥挪窝?”
“就是!岸上哪有船上自由?房子要钱盖,我们只会打鱼,上岸干什么?”
干事急得满头汗,却劝不住这群认死理的老渔民。沈知言挑了挑眉,刚要转身,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
“沈同志!你总算来了!”刘建国的声音带着急火,额头上的青筋都跳着,深蓝色的干部服被雾水打湿了一片,身后的王大海更是脸色铁青,烟袋锅敲得“当当”响,显然是被刚才的场面气着了。
“刘组长,这是……”沈知言故作茫然,目光却扫过那群还在吵嚷的渔民,心里已经有了数——看来刘建国找他,就是为了渔民上岸的事。
“来来来!跟我来!我等你很久了。”刘建国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办公室走,王大海在后面断后,对着春桃三姐妹沉声道:“丫头们也来,这事跟你们息息相关!”
收鱼点的渔民们见状,吵嚷声都小了些,一个个探头探脑。“看来是要让沈小子带头了?”
“他能答应才怪!老陈头刚没了,谁还敢信上岸那套?”
“沈小子精着呢,怕是没那么好劝!”
这些议论声飘进耳朵,沈知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心里清楚,这群渔民的抵触不是没道理——老陈头上个月在船上突发心梗,摇船到镇上医院时人已经凉了,这事像块石头压在所有人心里,既怕上岸后的未知,又怨岸上的救援不力。
可这些渔民不知道的是,劝渔民上岸现在还只是开始,再过几年,渔民上岸就不是干部做工作劝说了,而是国家会出台强制政策,到时候别说有现在这样的政策扶持了,不被打成落后分子就不错了。
办公室不大,墙壁是新刷的白灰,墙角堆着几捆文件,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长条木桌,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墙上挂着一张大大的规划图,用红笔、蓝笔标得密密麻麻,最显眼的是一片圈起来的湖滩地,旁边写着“常德城南区渔民新村宅基地规划区”几个大字。
刘建国给几人倒了热水,搪瓷缸子放在桌上,冒着热气。他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沈同志,不瞒你说,我跟王队长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带头动员组里的渔民上岸定居。”
他指着墙上的规划图,手指在那片湖滩地划过:“你看,这是常德地区政府专门给咱们渔民划的新村地基,就在湖边那片高坡上,远离洪水区。
政府出钱平整土地,将来还要通自来水、架电线,旁边已经规划了小学和卫生所。这样的条件,怎么算都是好的。”
王大海也坐了下来,点燃烟袋锅,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可偏偏这些常年打鱼的老伙计,思想转不过弯!
一辈子守着那条破船,觉得漂在水上自由,不受管束。
他们不想想,风吹日晒的,娃娃们没法正经上学,跟着船东奔西跑,认不了几个字;
老人生病了,离镇上的医院远,等摇着船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他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沉了些:“就说上个月,东头的老陈头,在船上突发心口疼,他儿子摇着船往镇上赶,足足用了两个小时,到医院时人都没气了。
要是住在岸上,卫生所就在旁边,说不定人还能救回来!”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沉了些。春桃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她想起去年夏天,夏荷在船上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沈知言划着船冒雨往镇上赶,一路上风浪差点把船掀翻,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刘建国看了看春桃三人的神色,知道这话起了作用,又接着说:
“沈同志,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年轻,还识文断字,懂道理,明事理。
春桃、夏荷、秋菊年纪还小,正是该安定下来、好好读书的年纪,总不能一辈子跟着你漂在船上吧?”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恳切:“我和王队长商量了好久,觉得你是最合适的带头人!
只要你点头答应上岸,给大家做个榜样,那些观望的渔民,肯定会跟着动起来。”
说着,他用红笔在规划图上圈出两块紧挨着的地块,位置绝佳,正对着湖面,视野开阔:“你看这两块地,我特意给你们留着的!
沈同志你一户,春桃你们三姐妹一户,连在一起,出门就能看到湖,往后你们想打鱼,在家门口就能修个小码头,船直接停在自家门口,比现在跑这么远到收鱼点方便多了!”
王大海补充道:“这可是第一批宅基地里最好的位置,地势最高,不会积水,阳光也好。
而且现在我们有政策,首批上岸的住户,能享受无息贷款,用来买建材;互助组还能组织劳力互助建房,大家搭把手,房子很快就能盖起来。”
沈知言看着规划图上那两块圈出来的地,心中非常满意——他正愁怎么名正言顺地拿到一块城郊的宅基地呢,没想到机会就这么主动送上门来。
而且是以“带头模范”的身份,既合法合理,又能在组织面前留下好印象,比自己主动去申请宅基地可好得多,也安全得多。
但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露出了犹豫的神色,眉头微微蹙起,看向春桃三人,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刘组长,王队长,你们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也是为我们好。
上岸安家,有个稳定的窝,对丫头们的将来确实重要。只是……”
他顿了顿,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带着三个妹妹,这几年打鱼攒了点钱,但要盖房子,买砖瓦、木料,都是不小的开销。
就算有无息贷款,将来也要还,我们打鱼的收入时高时低,万一遇到刮风下雨出不了湖,贷款还不上可怎么办?”
就在刘建国准备进一步劝说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踹”开了,一个满脸黝黑的渔民闯进来,手里攥着鱼叉,吼道:
“刘组长!别白费力气了!谁愿意上岸谁去,我老沈家绝不挪窝!”后面还跟着几个渔民,一个个怒气冲冲,显然是刚才吵嚷的领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