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的余音尚未完全散去,时代的巨轮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转向。短短半个月不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便如同夏日的风暴,席卷了中国的大街小巷。
报纸上用醒目的粗体字刊登着社论,油印的传单雪片般散发,村头的土坯墙上刷上了新的标语。
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替代了往日的戏曲,那个沉稳的湖南口音虽未再出现,但其定下的基调已化为全民的行动纲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这歌声不再仅仅是电影里的旋律,它成为了开拔队伍的号角。驻湘第47军、第48军、第49军,接到军令,紧急调头,一列列满载着年轻战士的军车,沿着新建不久的铁路线,隆隆北上。
他们的脸庞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异常坚定,胸前戴着大红花,在送行亲人的泪光与期盼中,驶向那片未知而残酷的冰天雪地。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这朴素的信念,凝聚成一股悲壮而伟大的力量。
一场秋雨过后,洞庭湖的水汽漫过堤岸,在渔村的茅草屋顶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滴落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知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望着天边渐亮的鱼肚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昨夜广播里反复播报着前线的战况,提及物资转运的紧急,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和邻居们不一样,大家都开始进城抢购物资,自己也必须行动起来,而且——寒冬将至,家里我需要新棉花给三姐妹做新棉袄,过夜的物资,也要开始慢慢囤积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得亲眼看看这场引起国家强制推动工商业公私合营的“涨价风”究竟刮得有多烈。
“先生,都准备好了。”春桃背着一个竹篓走出屋,脸上带着些许兴奋。
这是他们家在渔村稳定生活后,少有几次的进城购物,夏荷和秋裤拎着两个空竹篮,一甩一晃的蹦跳的跟在后面上船。
乌篷船划破晨雾,沿着熟悉的航道缓缓驶向城南码头。
往日里,这段水路总能遇到三三两两的渔船,渔民们隔着水面吆喝着交换渔获,笑声能传出去老远。
可今日,水面上却异常沉寂,只有几艘挂着帆布的驳船急匆匆地驶过,船身吃水极深,隐约能看到帆布下露出的木箱棱角和麻绳捆绑的麻袋,显然是装运物资的船只。
“先生,那些船好奇怪,跑得好快。”秋菊趴在船边,小声说道。
沈知言点点头,手中的船桨划得稳而慢。他注意到,那些驳船的船舷上没有任何商号标记,船头站着的人穿着深蓝色的工装,神色严肃,时不时朝四周张望,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警惕。
“是转运军需的船,”他轻声解释,“前线打仗,物资要优先供应部队。”
离码头还有半里地,喧闹声便如同潮水般涌来,与往日里商贩的吆喝、顾客的讨价还价不同,今日的声浪里夹杂着太多的焦躁与争执,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靠岸时,沈知言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个空隙系缆绳。码头上挤得水泄不通,扛活的苦力光着膀子,背上的麻袋压得他们腰杆佝偻,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在布满尘土的皮肤上冲出一道道沟壑。监工时不时朝落在后面搬运工骂骂咧咧:“快点!磨蹭什么!耽误了运输,对得起国家和人民吗?”
春桃看得心惊,下意识地往沈知言身后缩了缩。沈知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怕,目光却在码头上快速扫过。
往日里,码头两侧摆满了渔获摊、水果摊,如今却被清一色的粮袋、布包占据,几个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帽的商人正围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争吵。
“王管事,这批面粉怎么又涨价了?昨天不是还一角四一斤吗?”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商人急得直跺脚,手里的算盘珠拨得噼里啪啦响,“这样下去,我们这些小商户根本活不下去!”
被称作王管事的人叼着烟,眯着眼睛冷笑:“活不下去?能拿到货就不错了!你没听说吗?
北边开始打战了,面粉厂的机器都拿去造炮弹了,往后货只会更紧俏。
今天一角六,明天说不定就两角了,要不要随你。”
山羊胡商人脸色煞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着牙点头:“要!给我来两百斤!”他转身时,沈知言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绝望,嘴里喃喃自语:“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另一个穿短褂的商人也在抱怨,声音不大,却恰好能传到沈知言耳中:“我囤的那批棉布,本来想等着过冬卖个好价钱,结果现在军需征调,进价涨了三倍,卖贵了没人买,卖便宜了亏本,真是进退两难。”他身边的同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听说美帝的军舰都开到台湾海峡了,就咱们这泥腿子刚成立的国家,怎么可能的打的赢哦,那不是哪牙子们的命不当命,派去送死呦。
我看呐,还是多囤点硬货实在,人民币这东西,说不准哪天就没用了。”
沈知言心中一凛。这些商人的悲观情绪,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他们掌握着市场的流通渠道,对物资供需的变化最为敏感,而这种“战争持久战”的猜测,正是囤积居奇、物价飞涨的根源之一。
他带着三姐妹挤过人群,踏上码头通往主街的石板路。
路边的土坯墙上,新刷的标语还带着湿漉漉的墨迹——“稳定物价,打击投机倒把”
“支援前线,人人有责”,可这些激昂的文字,在周围纷乱的景象面前,显得格外苍白。
沈知言四人路过一家粮店门口排起了长龙,队伍从店门口一直延伸到街角,足足有几十米长。排队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手里捏着布袋和粮本,脸上满是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