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絮絮低头一看,果然。之前摔倒时擦破的膝盖原本已经结了痂,但一路上颠簸太狠,伤口又被撕开,暗红的血渗了出来,染红了半边裤管。
她没觉得多疼,只是觉得累。身体累,心更累。
梁少淮听见了,车子缓缓停下。他熄火,摘下头盔,转身走到后座边。他蹲下来,手指勾住她裤管边缘,轻轻往上卷,露出那块红肿的皮肤。伤口不算深,但边缘有些发炎,周围泛着淡淡的粉红。
“忍着点。”
他说完,从夹克内袋掏出一瓶喝剩的矿泉水,拧开盖,直接倒在伤口上。水流冲开干涸的血迹,她吸了口气,但他没停。水顺着小腿流下来,滴在泥土里。他从工具包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撕成两半,一半垫在伤口下,另一半缠上去,打了个结实的结。
他动作利落,不带多余的情绪,像是做过很多遍。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在县城打工时,摔车、打架、工伤都是常事,谁受伤了都找他处理。他不懂医学,只知道怎么止血、怎么包扎、怎么让伤口不烂掉。
包扎完,他站起身,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天空由橙红转为深蓝。远处有几点灯火亮起,像是有人家。
“前面应该有个镇子。”
他跨上车,重新发动引擎,“今晚得住店。”
孟絮絮点点头,爬上后座。这一次,她靠得比之前更近了些,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他没说什么,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能更稳地靠着。夏婼坐在拖车里,看着这一幕,嘴唇抿成一条线,最终什么也没说。
车子再次启动,驶向那片微弱的灯火。夜色渐浓,路边的野草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招引。
孟絮絮把脸埋在他夹克里,闻到烟草味混着汗的气息,还有金属和机油残留的味道。这是属于他的气味,粗粝、真实,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
。她突然觉得安心。哪怕他不说一句话,哪怕他看起来冷漠又难搞,只要他在,她就不会真的掉进深渊。
他们抵达小镇时,天已全黑。街道狭窄,路灯昏黄,几家小铺子还开着,卖烟酒、泡面和廉价日用品。
梁少淮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店,门口挂着褪色的蓝布帘,招牌上的字掉了两个,只剩“宾馆”二字。他下车,拎着油箱上的背包走进去。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躺在柜台后看手机,见有人来,懒洋洋地抬了眼。
“住店?”
“两间房。”
梁少淮把几张钞票拍在柜台上。
老板扫了眼门外的摩托车和拖车,又看了看跟着进来的两个女孩,嘴角抽了抽,但没多问。这种搭伙走长途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关系乱七八糟,他懒得管。他递出两把钥匙,一张写着302,一张写着304。
“电梯坏了,走楼梯。热水供应到十一点。”
梁少淮接过钥匙,回头对夏婼说:
“你住304。”
然后把另一把递给孟絮絮。
“你跟我一间。”
这话一出,夏婼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张了张嘴,像是要争辩,但看到梁少淮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接过钥匙,低着头上了楼,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302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并排摆着,中间隔了个小桌。窗帘是旧的,印着褪色的花,墙纸有些剥落。梁少淮把包扔在椅子上,打开窗户通风。孟絮絮站在门口,没进去。
“进来。”
他回头看她。
她走进去,坐在靠窗那张床上。膝盖还在渗血,布条已经湿了一小片。梁少淮走过来,蹲下,解开绑带,检查伤口。他皱了下眉。
“有点发炎。”
他起身,从包里翻出一小瓶碘伏和棉球,又弄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腿。
他涂药时很小心,手稳,动作轻。她低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眼睛。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用凉水浸毛巾给她敷额头。那时候他还不爱说话,只会默默做事。现在也一样,他不会说“疼不疼”,但他会把药涂得刚好不碰伤口边缘;他不会说“别怕”,但他会让她住进他屋里。
处理完,他把东西收好,站起身。
“我去买点吃的。你要什么?”
“随便。”
她低声说。
他点头,出门前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门我从外面锁了。等我回来再开。” 门关上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听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她知道他在外面守着,哪怕隔着一道门,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奇怪又踏实,像黑暗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夜色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小镇,旅店走廊的灯泡闪了闪,发出轻微的电流声。302房间内,孟絮絮靠在床头,膝盖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碘伏的凉意还残留在皮肤上。她没开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影看着天花板的裂缝。
门从外面反锁了,钥匙在梁少淮手里。她知道他不会让她出事,哪怕只是片刻的独处,他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楼下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又很快熄灭——不管是谁总有大聪明想偷偷骑走拖车离开。但车子没反应。
梁少淮早就卸了电瓶,就怕有人动歪心思。
几分钟后,那扇门又被轻轻关上,脚步声退回到304,再没动静。
梁少淮拎着塑料袋回来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他敲了两下门,声音不高:“我。”然后才用钥匙打开。屋里的女人没应声,但他知道她在等。他进门,顺手把门反锁,又将钥匙放进口袋。塑料袋里装着几瓶水、方便面、火腿肠,还有半盒创可贴和一支新的碘伏。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点了根烟。
火苗跳了一下,映在他眼睛里。他没看她,只是低头抽烟,烟雾缓缓升腾,在昏暗的房间里盘旋。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刚才那场劫难,她的手被踩,她的膝盖破皮,她吹口哨救了所有人。
他也知道夏婼做了什么,更清楚自己那一刻有多接近失控。但他脸上没有波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的呼吸平稳,手指夹着烟,指节因常年握车把而有些粗粝,却稳得不像刚经历过生死对峙的人。
这不是伪装,而是他早已习惯的状态。从小县城一路扛过来的日子教会他一件事,情绪是奢侈品,崩溃是最没用的东西。
父亲病死那天,他站在医院走廊里抽完了一整包烟,没掉一滴泪;继母消失的那个清晨,他蹲在门口啃冷馒头,也没骂一句。
生活一次次把他往泥里踩,他学会的不是哭,是沉默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所以他现在能坐在这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抽烟、买饭、锁门、检查伤口——因为他不需要靠发泄来证明自己活着,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吃点东西。”
他撕开一包泡面,倒进碗里,冲上热水,盖好盖子。又剥开一根火腿肠,递到她手里。
她接过,咬了一口,味道咸腻,但她咽了下去。他看着她吃,没说话,只是把烟摁灭在窗台的空罐头里。然后他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示意她躺下。
“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她没动。她看着他,忽然问:
“你那时候……真的想杀人吗?”
他顿了一下,眼神没闪躲,也没回避。他直视着她,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气。
“嗯。”
他答得干脆,“我要是动手,现在咱们就在派出所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炫耀,也没有悔意,只是承认。他知道那是条界限,跨过去就再也回不来。所以他忍住了。
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清楚什么更重要——她还在,车还能跑,路还没断。只要这些还在,他就不能倒下。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慢慢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