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的诏书,在春末夏初的某个晌午,由礼部官员正式颁行各府。黄绢黑字,朱红印玺,规矩森严地罗列着参选女子的年龄、家世要求,以及层层递进的遴选流程。
消息传到缀霞宫时,李鹂儿正倚在软榻上,小口啜饮着安胎药。殿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意,却压不住她心头骤然窜起的那股烦躁。
“娘娘,”掌事宫女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誊抄的细则,“礼部送来的名录初稿……李三小姐的名字,已在其中。”
李鹂儿放下药碗,接过那几页纸。目光扫过一行行陌生的闺秀名讳、父兄官职,最终定格在那一行熟悉的字迹上:“李氏秀儿,年十六,父早亡,母三品诰命夫人李氏,长姐崔门贵妻李氏鸳儿,次姐柔妃李氏鹂儿。”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秀儿参选的名义,是“诰命夫人李氏”之女,而非“崔府姻亲”。这意味着,她试图以“一家不送二女”的旧例来阻拦的最后一点可能,也彻底破灭了。
当年她自己参选,走的是崔府姻亲的路子,名义上是崔家远亲。如今母亲有了诰命,秀儿便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之女,自有资格参选,与崔府、甚至与她这个宫中姐姐的“一家”之说,已无直接关联。
“好一个名正言顺……”李鹂儿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皇帝这一步棋,走得真是滴水不漏。既抬举了母亲,全了恩宠体面,又堵住了所有可能阻拦的理由。
她捏着纸张的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起了细褶。
这几日宫中并不太平。新进的一批秀女已过了初选,住进了储秀宫。虽未正式面圣,可风声早已传开。哪家的女儿容貌最盛,哪家的姑娘擅弹琴棋,哪家的据说在御花园“偶遇”圣驾得了青眼……闲言碎语如暗流,在后宫各处悄悄涌动。
最让李鹂儿心神不宁的是,前两日,一位出身江南织造之家的秀女,据说只因在太后宫中回话时声音清越、仪态从容,便被当场夸赞,当夜就被召去侍寝,第二日便破格晋了宝林。虽只是末等更衣,可这速度,这恩宠初现的苗头,已足够让许多人心头发紧。
圣心似海,深不可测。新人笑,旧人叹,在这宫里从来不是戏文里的词句。她如今怀着龙胎,自是尊贵,可孕期漫长,生产后还有调养之期。这期间,多少双年轻鲜活的眼睛,正盯着那空出来的恩宠份额?
掌事宫女觑着她的脸色,轻声劝道:“娘娘,三小姐若真能入选,在宫中与娘娘互为照应,未尝不是好事。终究是血脉至亲,总比外人强些。”
李鹂儿闭了闭眼。这话,她这几日已在心中对自己说了无数遍。
血浓于水。
是啊,秀儿是她亲妹妹,从小看着长大。就算那日暖棚相遇后两人都沉默得可疑,就算秀儿心思可能比她预想的要深,可终究……她身上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难道真会为了争宠,与她这个姐姐反目成仇?难道会胳膊肘往外拐,去帮那些不知根底的外人?
比起那些家世显赫、背后站着各方势力的秀女,一个知根知底、甚至被她拿捏着母亲和姐妹这层关系的亲妹妹,似乎确实是更“安全”的选择。
可为何……心头那点酸涩与疑虑,总也挥之不去?
她想起那夜家宴上,皇上看向秀儿时,那虽克制却依旧流露出的欣赏目光。想起秀儿低头时,那白皙优美的颈项,和偶尔抬眼间,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静。
秀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叫“二姐”的小丫头了。她读的书,受的教养,见过的世面,或许早已超出了自己当年的境遇。这样的妹妹,入了宫,得了势,真的会甘心永远只做她的“附属”和“帮手”吗?
“娘娘,”宫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尚服局送来几匹新进的云锦,说是皇上特意吩咐,给娘娘孕期裁制新衣的。颜色都是极柔和鲜亮的。”
李鹂儿睁开眼,看向宫女手中捧着的锦缎。流光溢彩,华美非常。这是皇帝的恩宠,是提醒她如今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安抚?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纠结不甘都吐出。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这里,才是她眼下最要紧的倚仗。
罢了。
她看向那份名录,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归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冷静,以及迅速升腾起的、属于后宫妃嫔的算计。
“将本宫库房里那对翡翠玉镯,还有前日陛下赏的南洋珍珠头面,挑一份出来。”她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柔婉平稳,只是略微有些低沉,“以本宫的名义,送去给三小姐。就说……愿她安心备选,一切顺遂。宫中之事,自有本宫看顾。”
“是。”宫女应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李鹂儿独自坐着,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芍药上,红艳似火,灼人眼目。
秀儿,你要进宫了。
姐姐为你铺了路,也为你备了“礼”。
但愿你我姐妹,真能在这九重宫阙之中,相依相扶,而非……最终走到那最不堪的境地。
她端起已然凉透的药碗,将最后一点苦涩的药汁饮尽。
而此刻的宫外李府,接旨谢恩的李氏,摸着那光滑的圣旨绢面,看着小女儿秀儿跪接旨意时那低垂却难掩光彩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喜悦、荣耀、担忧、茫然……最后都化作了对宫中二女儿鹂儿的一丝复杂愧疚,以及对未知前程的深深祈祷。
风已起,棋局之上,又添新子。
无论是执棋者,还是棋子,都已被卷入这无法回头的洪流之中。未来是福是祸,是姐妹同心,还是同室操戈,唯有时间,方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