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再次停在县衙门口时,眼前的景象已与数日前截然不同。
曾经门可罗雀的衙门口,此刻竟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鸣冤鼓前,百姓们或手持旧契,或领着孩童,脸上虽还带着几分忐忑与麻木,但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光亮。
街道比上次干净了许多,两旁店铺的招牌也擦拭一新,甚至有胆大的小贩,在街角支起了馄饨摊,热气腾腾的白雾混杂着骨汤的香气,为这座压抑已久的县城,添上了一抹久违的人间烟火。
李若曦掀开车帘,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放在膝上的小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眼圈也有些泛红。
“走吧,”顾长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去看看我们的陈大人,这出戏唱得如何了。”
县衙后堂,依旧是那间屋子。陈康却像是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到顾长安等人进来,他连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顾公子,李姑娘……你们来了。”
“嗯,”顾长安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事情办得如何了?”
“都……都按姑娘的章程在办。”
陈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将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了过去,“张万金名下所有田产、商铺,悉数查封。孟捕头……手段了得,昨夜便已撬开了张府的地窖,起获赃银三十万两,各类地契、账册堆满了半个库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第一批三百二十七户鬼户的户籍文牒,已全部下发。城外的粥棚也已支起,凭新户牒可领三日口粮。只是……”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只是那些前来投诚的中小地主,人心惶惶,生怕官府秋后算账。下官……下官实在是弹压不住。”
李若曦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即抬起头,看着陈康声音清冷而坚定。
“安抚之事,便不劳大人费心了。”
她将那份文书轻轻放在桌上,“今日,我便会以青麓书院学子的名义,在城中设义田会。凡主动退出张氏同盟,归还侵占田亩者,既往不咎。此事,还需大人您亲自出面,为我们做个见证。”
看着少女那蓦然变化的冰凉眼神,陈康只觉得一阵恍惚。不过短短几日,眼前这个女娃娃,竟已有了几分发号施令的官威。
……
傍晚时分,当顾家的马车迎着夕阳返回书院时,李若曦靠在软垫上只觉得身心俱疲,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今日,她亲自主持了义田会的第一次集会。面对那些各怀鬼胎、言语试探的地主乡绅,她没有半分胆怯。她只是将先生教她的道理,用最平实的话语,一遍遍地讲述。
讲利害,也讲人心。
讲王法,也讲情理。
当最后一名乡绅在那份退田盟约上按下手印时,少女并未有太多兴奋,而是心里想着终于有的百姓可以当回人了。
而顾长安,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后的屏风旁,喝着茶,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回到竹林小院时,天色已晚。
刚一进院门,顾长安的脚步便停住了。
只见院中的石桌旁,陆行知正悠哉地坐着,手里捏着一枚白子,对着面前那盘早已布好的棋局,凝神沉思。他身旁的红泥火炉上,茶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回来了?”
“夫子。”李若曦连忙上前行礼。
陆行知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了顾长安的身上。
“听说,你们把东阳县那个姓张的给办了?”
“先生消息灵通。”顾长安应了一句。
“十天半个月,才办了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拿出来说?”陆行知撇了撇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老夫还以为,你们三个小家伙是要亲力亲为,把那县衙的门槛都给踏破呢。没想到,竟是学了些借力打力的巧劲。”
李若曦闻言,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陆行知却没有看她,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顾长安。
“你倒是在这里清闲。可知道,你在这里喝茶钓鱼的这十几天里,你那几个对手,都做了些什么?”
他没等顾长安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裴玄,前日刚向州府递了条陈,是他亲自勘测了山海城周边的水道,拟了一份引流灌溉的新方略。方案若是成了,城外那几万亩旱田,明年便能多收三成的粮食。巡抚大人已经批了,让他全权负责。”
“谢云初开坛讲学,注解《礼记》。半个山海城的读书人都去了,连几个赋闲在家的老翰林都惊动了,赞他有亚圣之风。如今,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名望,比他老师张敬之,也是不遑多让了。”
“还有那个苏温,”
“他家的商队,前几日刚从北地运回来一批上好的精铁,没入自家库房,直接半卖半送地捐给了江南的军营。大将军亲自登门道谢,听说两人在书房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每说一件,李若曦和沈萧渔的脸色便凝重一分。
与这三位相比,她们在东阳县那点小打小闹,简直就像是孩童的过家家。
然而顾长安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波澜。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伸出手,将陆行知面前那杯茶水端过来,倒掉,又提起旁边的火炉,为他重新续上了一杯滚烫的新茶。
“先生,”他将茶杯推了回去,打断了陆行知的话,“喝茶。”
陆行知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不想听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老夫这是在给你提个醒。”
“不用。”顾长安摇了摇头,他拿起一枚黑子,看着棋盘,慢悠悠地说道,“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听多了,反而乱了心境。”
这番话,说得风轻云淡,却让陆行知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顾长安,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与淡定,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良久,他才抚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畅快。
“好!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行知端起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舒坦。
“你这小子,倒是比老夫年轻时,还要看得通透。”
就在这祖孙二人打机锋打得不亦乐乎之时,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卧房里冲了出来。
“陆先生!”沈萧渔抱着那本已经快被她翻烂的《剑来》,一脸的急不可耐,“您可算来了!您快告诉我,周山长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本书我都快能倒着背了!再没有下文,我就要走火入魔了!”
少女三两步冲到石桌前,直勾勾地盯着陆行知,美眸中满是期盼。
陆行知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沈萧渔那副急切的模样,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正端着茶杯,一脸平静的顾长安,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顾长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不紧不慢地抬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用杯沿挡住了自己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同时对着陆行知摇了摇头。
陆行知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哈哈。
“咳咳,周山长嘛,闲云野鹤惯了,行踪不定,老夫也说不准他何时回来。”
“啊?”沈萧渔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只没讨到糖吃的小猫,满脸的失望。
“不过嘛……”陆行知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他那本《剑来》虽然没了下文,但老夫这里,倒是还有另一套压箱底的话本,前几日刚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
他看着沈萧渔,像个诱骗小红帽的大灰狼。
“讲的是几个少年郎,一匹马,一口刀,一壶酒,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故事。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比起那《剑来》,也是不遑多让。”
“真的?!”沈萧渔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叫什么名字?”
陆行知抚了抚须,慢悠悠地吐出四个字。
“《少年歌行》。”
“好!听着就带劲!”沈萧渔一拍手掌,也忘了周怀安,也忘了《剑来》,一把就抓住了陆行知的胳膊,“在哪儿?快带我去!”
“就在那藏书阁顶楼,你自己去找便是。”
“好嘞!”
沈萧渔应了一声,便像一阵风似的,朝着藏书阁的方向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串远去的咋呼声。
院子里,终于又恢复了清静。
陆行知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顾长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你小子,倒是会给我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