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萧渔骄纵的模样,顾长安点了点头。
“那走吧。”
他站起身,对着李若曦伸出了手。
少女微微一怔,随即会意,将自己的小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那份自然而然的亲昵,让一旁的沈萧渔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腻歪。”
三人沐着月色,再次来到那座宏伟的藏书阁前。
夜间的书院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静谧与庄严,唯有藏书阁内,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学子抱着书卷匆匆进出。
顾长安依旧是拿出那块半旧的木牌。
守阁的夫子这次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显然,白天广场上的那场风波,早已传遍了整个书院。
当三人拾级而上,穿过六层井然有序的书架,最终踏上通往顶层的旋转楼梯时,沈萧渔的好奇心终于被彻底勾了起来。
“喂,这上面到底有什么宝贝?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顾长安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第七层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时,饶是见多识广的沈萧渔,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光从雕花的木窗透入,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这里没有整齐的书架,只有数不清的竹简、孤本、手稿,随意地堆放在地上、案上、窗台上。
“我的天……”沈萧渔喃喃道,“这得有多少好东西……”
李若曦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少女小心翼翼地绕开脚下的书卷,目光很快便被一排排写着《地方吏治》、《户籍考》、《宋刑统》的实用典籍所吸引。
李若曦走到书堆前仔细辨认着,最终抽出了一卷厚厚的《户籍考》。
“先生,”她抱着竹简,走到窗边的顾长安身旁。
“我想,我们的第一步,可以从整理山海城最混乱的流民户籍开始。只要将人口、田地、赋税理清,许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顾长安没有看她手中的竹简,只是看着她,问了第一个问题。
“很好。那我问你,朝廷颁布的户籍法,写得够不够清楚?负责登记造册的官吏,认不认识字?”
李若曦一怔,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她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思索片刻后答道:“律法自然是清楚的,官吏也都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
“那为何户籍还会混乱至此?”顾长安追问。
“是因为……他们不想把它理清楚。”李若曦的声音低了下去,“理清楚了,便断了某些人侵吞田地、隐瞒人口、中饱私囊的财路。所以,问题不在于方法,而在于执行方法的人。”
“不错,你看到了第二层。”
顾长安点了点头,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问题在人,那解决方法是什么?”
“用好的人,去换掉坏的人。”
李若曦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圣贤书里最标准的答案,“严明律法,赏罚分明,提拔清廉之士,罢黜贪腐之徒。”
“说得都对。”
顾长安的语气却未有半分赞许,他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眸,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可你怎么知道,你提拔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清廉之士?你怎么保证,他手握权力之后,不会变成下一个贪腐之徒?在你使用一把刀之前,你首先要弄明白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若曦脑中所有的惯性思维。
她怔怔地看着顾长安,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深邃眼眸,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如何保证?
她所有的设想,都建立在一个最理想化的前提上。
她能精准地分辨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可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最难测的东西。
看着少女陷入沉思,顾长安才缓缓地伸出手,从她怀中抽走了那卷《户籍考》,将它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
他从一堆竹简中,准确地抽出两卷,放到她的手中。
一卷,是《人物志》。
另一卷,则是一本前朝酷吏的传记。
“在你学会如何使用一把刀之前,你得先学会识刀,懂刀。它的材质,它的锋芒,它的韧性,甚至它的锈迹。”
顾长安的声音,在寂静的顶层显得格外清晰。
“治国同理。在你学会如何推行一项政令之前,你必须先学会看透人心。看透他的欲望,他的恐惧,他的野心,和他深藏的底线。”
“这,便是帝王之术的根基。”
“格物,先要格人。”
“这便是你要学的,御人之道。”
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重重地敲在了李若曦的心上。她看着手中的两卷竹简,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承载着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全新世界。
“这九十天,关键所在不在别处,就在这青麓书院。”
“这里有未来的宰相,有未来的将军,但更多的是未来的庸官、酷吏、佞臣。他们是你未来要面对的整个朝堂的缩影。”
“你的第一个任务,不是去解决山下的任何一件小事。而用你学到的东西,去看,去听,去分辨。”
“找出谁可以成为你的刀,谁会是刺向你的剑,谁又是那墙头的草。”
“找出你的朋友和敌人。”
李若曦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就在这时,角落的书堆里传来一声兴奋的低呼。
《剑来》。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锐气,让她下意识地便将其拾起。
又是这种奇怪的名字。
沈萧渔心中嘀咕,随手翻开了第一页。
心诚,剑诚,我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
仅仅是开篇第一句话,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气魄,便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沈萧渔的呼吸猛地一滞,连忙往下看去。
“我叫陈平安,平安的平,平安的安,我是一名……”
窗边的顾长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沈萧渔手中的册子,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坏了……怎么把这本也给忘了。
他心中一阵发虚。当初为了在周怀安面前显摆,他吹嘘的可不止一个故事。
这本《剑来》也被他讲了个七七八八,没想到那老头竟也一字不落地给记了下来。
“先生,我们……该回去了吗?”
李若曦已经选好了那几本关于人性的典籍,走到顾长安身边,轻声问道。
“嗯,走吧。”
顾长安点了点头,对着角落里那个已经彻底沉浸在书中世界,浑然忘我的身影喊了一声,“喂,走了。”
“等等!等一下!我刚看到关键地方!”
沈萧渔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手指飞快地翻着书页。
顾长安挑了挑眉,却懒得再等。
他拉起李若曦的手,径直朝楼梯口走去:“不等了,让她自己看吧,看饱了总会回来的。”
“啊?可是沈姐姐她……”
“没事,死不了。”
两人就这么走出了藏书阁,留下沈萧渔一个人在七楼与书为伴。
月光下,顾长安牵着李若曦,不紧不慢地走在安静的书院小径上。
“先生,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李若曦还是有些担心。
“有什么不好的?”顾长安打了个哈欠,“正好让她清静清静,省得回去又咋咋呼呼的。”
两人穿过广场,正要踏上回后山的小路,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喂!你们俩等等我!”
沈萧渔终于追了上来,她怀里宝贝似的抱着那本《剑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兴奋。
然而,她刚要开口抱怨顾长安不讲义气,一道身影却从旁边的树影下走出,彬彬有礼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是一位身穿天青色儒衫的年轻学子,面容俊秀,气质温文,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看起来文质彬彬。
“这位姑娘,请留步。”那学子对着沈萧渔,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揖礼。
“在下陆青言,方才在阁楼下,遥见姑娘身姿飒爽,英气不凡,恍如书中剑侠临凡,一时惊为天人,冒昧上前,敢问姑娘芳名?”
这番话说得文雅又得体,既赞美了对方,又显得不轻浮。
沈萧渔却愣了一下,她行走江湖这么久,见过找茬的,见过问路的,还从没见过用这种方式跟她说话的。
她皱了皱眉,抱着书绕过他就要走:“不知道,让开。”
“姑娘,”陆青言却又一次不急不躁地拦在了她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
“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与姑娘结交一番。姑娘若行色匆匆,不如告知在下名讳,改日青言再备薄礼,登门拜访。”
“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
沈萧渔柳眉一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远处,李若曦看到这一幕,不由停下脚步,有些担忧地拉了拉顾长安的衣袖:“先生,沈姐姐她好像遇到麻烦了。”
顾长安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月光下,一个书生对着一个侠女纠缠不休,而那侠女已经是一副快要拔剑的模样。
他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
顾长安拉着李若曦,继续朝前走去,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放心吧,该担心的是那个书生。”
“我们回去睡觉,别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