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放下车帘,隔绝了窗外那幅寻常又辛酸的画面。
车厢内,光线再次暗了下来。
李若曦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顾长安刚才那番话,让她第一次触碰到了为政二字背后的冰冷和沉重。
“先生,”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像东阳县这样的地方,在江南……还有很多吗?”
“有多少?”顾长安靠回软垫,闭上了眼,“我没数过。但大概,比你想象的要多。”
“那怎么得了!”沈萧渔啃完了手里的点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皱着眉插话,“我爹总说江南富庶得流油,怎么听起来,跟我们北地那些穷得叮当响的边关也差不了多少?到处都是烂摊子。”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李若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们能把所有县的卷宗都查一遍吗?我们能帮所有的人吗?”
少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与无力。
顾长安却没有睁眼,只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我们又不是神仙。”
他顿了顿,仿佛能看穿李若曦心中所想,又慢悠悠地补充道。
“你现在碗里,只有东阳县这一碗饭。先把你自己碗里的饭吃干净,再去操心全天下还有谁饿着肚子,不迟。”
这番大白话,却让李若曦猛地一怔。
是啊……先把碗里的饭吃干净。
“别高兴得太早。”顾长安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你以为今天这碗饭,吃得很容易?”
他终于睁开眼,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若曦。
“我们能让陈康低头,有三个原因。第一,这里是东阳县,离青麓书院不过百里。他怕的不是我们,是书院,是陆先生和林御史的名头。要是换个三百里外的地方,你看他会不会拿正眼瞧我们。”
“第二,”他的目光转向沈萧渔,“你把他手下的衙役都当成了摆设?”
“那当然!”沈萧渔得意地一扬下巴。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顾长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空气中的某一点上,“我们运气好,碰到了那个姓萧的。”
“巧合?”沈萧渔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凑到顾长安面前,一脸怀疑地盯着他,“喂,你老实说,那个姓萧的,是不是你早就安排好的托儿?”
顾长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先生,”李若曦却在此时,轻声问道,“那位萧先生,他究竟是什么人?”
顾长安的脑海中,浮现出前几日陆行知塞给他的一张字条。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
“东阳县衙,有故人之后。其人如玉,只爱香茗。”
他没有将此事说出,只是重新睁开眼,看着车窗外。
“我们到了。”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姑娘,到了。”
“到哪儿了?”沈萧渔好奇地掀开车帘,随即一愣。
马车停在了一片清幽的竹林外,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着通往林深处,隐约可见一座素雅的院落,与周围的民居隔离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他家?”
顾长安没有回答,当先跳下了马车。
院门虚掩着,顾长安径直推门而入。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草一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雅致。
萧阮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正在修剪一盆造型奇特的文竹。看到三人进来,他也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坐。”
他的桌上,还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残局。
正是他们在卷宗库里的那一盘。
沈萧渔一进院子,便被那盆造型奇特的文竹吸引了,她凑上前,啧啧称奇:“喂,姓萧的,你这盆草长得跟个假山似的,还挺别致。”
萧阮剪断一根多余的枝丫,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不是草,是云山松。养了二十年了。”
顾长安没理会两人的互动,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拈起一枚黑子,看着那盘残局,却迟迟没有落下。
“萧先生的棋路,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步步为营,滴水不漏。”他忽然开口。
“彼此彼此。”萧阮放下银剪,走到他对面坐下,“顾公子的棋,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布下后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旁边的沈萧渔云里雾里。唯有李若曦,安静地站在顾长安身后,看着那盘棋,若有所思。
“今日之事,多谢萧先生出手。”顾长安终于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里,“先生昨日答应之事,不知……”
“我无法答应。”
萧阮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李若曦和沈萧渔都是一愣。
“为何?”顾长安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只是平静地问道。
“因为我不信你。”萧阮直视着顾长安的眼睛,“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像你下的这盘棋,目的性太强。查案,逼迫陈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设下的棋子。你做的或许是好事,但你的心不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李若曦,眼神柔和了几分。
“我能感觉到,这位姑娘与你不同。她的心很干净。”
他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厌倦。
“可我已厌倦了棋盘上的勾心斗角。无论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都与我无关。”
萧阮说完,便端起茶杯,一副送客的姿态。
“你们二位,当真是师徒?”他忽然又问了一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是。”这次回答的,是李若曦。
少女上前一步,对着萧阮,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萧先生,我知道,今日之事,是我与先生强人所难了。”
“但东阳县那上千鬼户并非棋子,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被剥夺了一切,甚至连作为人活在这世上的痕迹,都快要被抹去。我们今日所为,并非是为了什么目的,只是想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先生教我为政者,当存百姓之心。若连眼前之疾苦都视而不见,又何谈天下?”
少女的声音清澈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萧阮的心上。
“我知先生淡泊名利,不愿再涉俗事。但此事,关系到上千人的身家性命。若曦恳请先生,能再为他们……出一次手。”
她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用最质朴的语言,讲述着最沉重的事实。
萧阮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看着她那双清澈美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顾长安却忽然上前一步,轻轻地按住了李若曦的肩膀,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若曦,不必再说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他看着萧阮,脸上没有半分强求,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理解与释然。
“是我想得简单了。”
他对着萧阮,拱了拱手,语气诚恳。
“萧家满门忠烈,因何获罪天下皆知。先生能保全自身,隐于市井,已是万幸。我今日再将先生拖入这潭浑水,一旦先生的身份暴露,引来京城那些人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歉意。
“大学士的风骨,不该再因我等之事,蒙上尘埃。”
“此事,确实是强人所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