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的到来,让望江阁内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他没有理会那些试图上前攀谈的普通理事,只是径直走到了阁楼中央,对着早已等候在此的江南商会会长,苏温的父亲苏伯年,拱手行礼。
“苏会长,裴某叨扰了。”
“裴公子大驾光临,风满楼蓬荜生辉啊!”苏伯年抚着须,满脸笑容地亲自将他引至主位。
谢云初也上前行礼,与裴玄低声交谈起来。两人一个气质儒雅,一个温润如玉,站在一起。
当真是相得益彰,引来不少名门闺秀的频频侧目。
角落里,沈萧渔捅了捅顾长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一脸的八卦。
“喂,你看那个姓裴的,跟那个姓谢的,是不是有点……那什么?”
顾长安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将一块刚剥好的橘子,塞进了旁边正认真观察场上形势的李若曦嘴里。
“甜吗?”
“唔……甜。”李若曦被这突如其来的“狗粮”弄得脸颊一红,小声地应道。
“那就多吃点,少看点。”顾长安淡淡地说道,“别人的戏,哪有自家的橘子甜。”
就在这时,苏温端着两杯酒,穿过人群,笑着走了过来。他没有去主位凑热闹,反而在顾长安身边坐了下来。
“顾兄倒是清闲。”他将其中一杯酒推到顾长安面前,自己则呷了一口,压低了声音,“东阳县那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顾长安瞥了一眼那杯澄澈的君山银针,没碰,只是又剥了一片橘子。
“苏兄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算不上灵通。”苏温摇了摇杯子,看着杯中摇晃的月影,笑了笑,“只是今天早上,张万金亲自登门,跪在我家门口,求我苏家出面,替他向你‘求个情’。我才知道,顾兄你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我很好奇,你到底跟陈康说了什么,竟能让他一夜之间,就敢反戈一击,将张万金的老底都给抄了?”
“我什么都没说。”顾长安将橘子喂到李若曦嘴边,少女乖巧地张嘴接住。
他看着苏温,慢悠悠地说道:“我只是让我这位学生,给他讲了讲道理。
兴许是他自己幡然醒悟,决定弃暗投明罢了。”
这番鬼话,苏温自然一个字都不信,但他也知道,从顾长安嘴里是问不出实话了。
“好吧。”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顾兄不想说,我也不多问。
只是这张万金,你打算如何处置?他毕竟也是商会的人,我父亲那边总得有个交代。”
“交代?”顾长安笑了,“他吃了那么多不该吃的东西,现在让他吐出来,不就是最好的交代吗?”
“吐出来?”苏温皱了皱眉,“说得轻巧。张万金在东阳县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就算你拿住了陈康,没有州府的文书,没有巡抚衙门的命令,谁又能真正动得了他?”
“谁说一定要官府来动他?”顾长安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他看着苏温,声音不大,却让这位苏家大公子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我已让人拟了一份章程。不日,东阳县便会成立义田会,所有愿意退出张万金同盟的中小地主,皆可加入。凡入会者,不仅既往不咎,还能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获得米、布、农具的专供。而这批物资的来源嘛……”
顾长安笑了笑,“我想,苏兄家里,应该不缺这点东西吧?”
苏温彻底愣住了。
釜底抽薪!
他看着顾长安,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那份远超年龄的狠辣与从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他不用官,不用兵,只用最赤裸裸的利益,就要把张万金活活困死!他这是要扶持一个新的利益集团,去取代旧的!
“你……你这是要让东阳县的天,都变了!”苏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
“天会不会变,那我可不知道。”顾长安摇了摇头,“但老百姓能比之前过的好就行。”
就在苏温还在为这番言论感到心惊之时,阁楼的中央苏伯年已经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示意全场安静。
“诸位,一年一度的秋日雅宴,现在开始。”
他环顾四周,声音洪亮。
“老规矩,今日不谈私事,只谈公事。我江南商会,掌控着江南近半的民生脉络。今日的第一桩公事,便是要为明年的米价,定下一个章程。”
他话音刚落,那位负责丝绸生意的钱家主便第一个站了起来,抚须笑道:“会长,此事年年都议,还有什么好说的?去年江南风调雨雨,大获丰收,官仓和咱们各家的私仓,都堆得满满当当。依我看,明年的米价,尽可维持原样,也好让百姓们过个安稳年。”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钱兄说的是!”
“米价稳定,方是民生之福啊!”
顾谦坐在席间,看着这一幕,只是端着茶杯微微摇头,却并不言语。
就在众人即将达成共识之时,裴玄却忽然放下了茶杯站起了身。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阁楼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理事,皆有仁商之心,裴某佩服。”
裴玄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全场。
“只是,裴某近日翻阅湖州,越州等地的秋收卷宗,发现一桩怪事,想向诸位请教。”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润,说出的话却让在场所有商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今年秋收,江南各地粮产,比去年,普遍增产一成有余。
按理说丰年谷贱,乃是市场常理。为何到了诸位口中,这米价却只能维持原样,而不是……下调一成呢?”
钱家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位巡抚衙门的贵公子,竟会对这些市井的米价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那位负责盐运的赵理事连忙出来打圆场:“裴公子有所不知啊!虽是丰年,可这漕运、仓储、人力的耗费,也年年都在涨。一来一去,能维持原价,已是咱们商会让利于民了!”
“哦?是吗?”裴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他转过头,目光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正悠哉吃着橘子的顾长安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顾长安身旁的苏温身上。
“苏兄,”裴玄问道,“我听闻,你前几日结交了一位高才,便是那位以格物之论,名动书院的顾长安顾兄吧?”
唰——!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这个从始至终都仿佛置身事外的角落!
苏温一愣,随即起身笑道:“正是在下这位好友。”
“我曾拜读过顾兄的《格物论》,深以为然。”裴玄那带着三分探究七分欣赏的目光,终于正式地落在了顾长安的身上。
“顾兄既善格物,想必对这米价背后的数目,比我等这些门外汉看得更清。不知对此事,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瞬间将顾长安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答应,便是得罪了满座的江南粮商。
不答应,便是拂了裴玄这位青天的面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这个被苏温看重的少年,要如何应对这个两难之局。
然而,顾长安只是将最后一片橘子塞进嘴里,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轻轻地推了推身边那个正襟危坐的少女。
“若曦。”
顾长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裴公子考你呢。你来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