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侧的经世台上,气氛也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此时站在台上的,是那位出身江南钱庄世家的刘只若。他正满头大汗,试图用通商惠民的理论来说服对手。
话音未落。
“通商?笑话!”拓跋野狞笑一声,“刘兄说开源在于货通天下。但我北地有一问:若两国交战,边关封锁,你的丝绸卖不出去,你的银票买不到粮。这个时候,你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金银,能当饭吃吗?能当棉衣穿吗?”
“这……”刘只若擦了擦汗,强辩道,“商通天下,自有……”
“屁的商通天下!”拓跋野粗鲁地打断了他,“我北周之道,在于屯!屯粮、屯铁、屯兵!这是战时之策,也是立国之本!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只有握在手里的粮食和铁器,才是硬道理!你那些虚头巴脑的流通之术,一遇到刀兵,就是废纸一张!”
这番话糙理不糙的战时经济论,却也是大实话。
台下一片哗然,李若曦则是眉头紧锁,手中的小本子已经被她捏出了褶皱。
“先生,”少女凑近了些,低声问道,“这拓跋野的话虽然难听,但……若真的两国交战,商路断绝,我们江南引以为傲的商业,难道真的会变成累赘吗?”
顾长安靠在树干上,怀里抱着那坛花雕,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这酒初尝不觉,后劲却绵长得紧,像一团温柔的棉花,正一点点包裹住他的神经。
“累赘倒不至于。”他晃了晃酒坛,里面的酒液已经去了大半,“商业的本质是交换。战时虽不能与敌国换,却能与内部换,与盟友换。拓跋野是在用孤城困守的极端状况,来否定天下流通的常态。这是诡辩。”
“那……该如何反驳?”
“反驳?”顾长安打了个酒嗝,笑了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当过户部尚书,哪知道怎么调配天下物资?这个问题太大了,回头你去藏书阁,找找前朝关于均输法和平准法的卷宗,或许能找到答案。”
“哦……”李若曦乖巧地点了点头,连忙提笔在小本子上记下:查阅均输、平准之法。
时间在师徒二人的问答中悄然流逝。
夜色愈深,那坛花雕也渐渐见了底。顾长安的脸颊上染上了两坨不太明显的酡红,原本总是半睡半醒的眸子,此刻却因酒意而显得异常明亮。
台上的辩论还在继续,只是气氛越来越凝重。
策论台上,萧溶月又抛出了一个关于刑赏之权的尖锐问题,引据了北周法家的一部偏门典籍。
“先生,她引用的这部《慎子》,我怎么从未听过?”李若曦又遇到了盲区。
“我也没听过。”顾长安回答得理直气壮,“天下书多了去了,哪能都看过?不过听她这意思,无非就是法不阿贵那一套。你记下来,回头让陈平去搜罗搜罗,他对这些偏门杂书感兴趣。”
“好。”
两人就这样,一个问,一个答,或者一个问,一个说不知道。
在这紧张得令人窒息的问道现场,他们这一隅,却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那种松弛感,与周围的紧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到……
顾长安仰起头,将坛中最后一口酒液倾入喉中。
“啪嗒。”
空酒坛被随手放在了草地上。
那种微醺的感觉终于到达了顶峰。
顾长安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思维却快得像闪电,胸臆间仿佛有一股气在激荡,想要冲破这具慵懒的躯壳。
就在这时。
策论台上,一直侃侃而谈的谢云初,声音戛然而止。
他面对萧溶月的追问,手中的折扇停在半空,整整三息没有落下。
“点香。”
主事夫子的声音响起。
第一炷香,在谢云初的沉默中,燃了起来。
“谢师兄被问住了?”
周芷紧张地抓住了李若曦的手臂。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仅仅过了片刻,另一侧的经世台上,那个正在苦苦支撑的刘只若,也被拓跋野给问得面如死灰,踉跄后退。
“点香。”
又是无情的一声。
经世台前的香炉里,第一炷香也紧随其后,袅袅升起。
两座高台,两炷香,一前一后,如同两道催命的符咒,瞬间扼住了所有青麓学子的咽喉。
“怎么会……”周芷急得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衣角,“怎么两边都不说话了?”
是的,不说话了。
经世宫这边,裴玄面色凝重,苏温眉头紧锁,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拓跋野不仅仅难住了刘只若,也难住了他们。
策论宫那边,更是凄惨。王玄策、卢照邻等几位才子,看着台上那个气场全开、仿佛女皇临朝般的萧溶月,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在这个时候起身接招。
高台之上。
礼部侍郎张柬的手一抖,茶水泼在了官袍上。巡抚裴敬则是眉头紧锁,目光在两个台子之间来回游移,眼中满是忧色。
北周大儒公羊述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捏起一块糕点,慢悠悠地看向身旁那个一直老神在在的周怀安。
“老周啊,看来你这次是失算了。”
老头子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指了指下面那一片死寂的青麓席位。
“你信里不是说,你这帮徒子徒孙厉害得很吗?老夫还特意带了三天的干粮,准备跟你在这儿熬个三天三夜。结果这……天还没亮呢,怎么就不吭声了?”
周怀安听着揶揄并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顿,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
“确实难啊……”
周怀安摇了摇头,换上了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这帮孩子,平日里诗词歌赋倒是张口就来,可真碰上要命的硬茬子还是嫩了点。这北风太烈怕是要把我都给吹感冒咯。”
周怀安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去看台下那处地方,只是默默地喝了口茶,一副“这回算是栽了”的无奈模样。
“哦?”公羊述挑了挑眉,似乎对老友这副难得的服软模样颇为受用,“那看来,我是不用动这干粮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第二炷香,烧了一半。
依然无人上场。
谢云初闭目沉思,裴玄面色铁青,苏温长叹一声。他们已尽力,但这最后的问题要说的比对方穷尽,究极,确实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绝望的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
夜风如刀,刮过讲武堂前的广场,卷起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