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白鹭洲头。
这里是江南文气的另一处渊薮,崇文书院的所在地。
此时,崇文书院的山长,年过六旬的大儒严夫子,正枯坐在房中。他的面前,并未摆放平日里爱读的经史子集,而是铺着一张宣纸,纸上只写了一个墨迹淋漓的利字。
严夫子盯着这个字,已经看了整整两个时辰。
困扰他半生的,是儒家重义轻利与现实中无利不行的悖论。他教了一辈子书,却始终无法向弟子们圆满解释,为何商贾逐利却能富国,君子守义却往往清贫。
直到三日前,那个青衫少年的一番话。
记忆的闸门被轻轻推开。
那是在问道大会结束后的那个深夜,青麓书院的一间偏厅里。烛火摇曳,茶香四溢。
顾长安并未像传闻中那般醉得不省人事,反而神采奕奕地坐在主位上,面前坐着的,是江南六大书院的几位山长和夫子。
严夫子还记得,那少年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茶,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笑得很是不知天高地厚。
“诸位前辈,难得来一趟。晚辈不才,愿与诸位做个买卖。”
“每人一个问题。无论是经义困惑,还是治学难题,亦或是人生迷津。晚辈若能解,当场便解;若晚辈解不了,我身后还有周怀安,还有陆行知,甚至还有那公羊老头。总有一个能给诸位答案。”
当时,严夫子只当是少年的狂妄,随口便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义利之辨。
而那个少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夫子,利非恶,义非善。利者,义之基;义者,利之绳。无基则楼塌,无绳则木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便是义对利的规训,而非扼杀。”
“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此刻,静心斋内。
严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提起笔,在那“利”字旁边,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坝”字。
“通了……终于通了。”
老人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唤来书童,沉声道:“研墨。我要给在京城吏部任职的那个劣徒,修书一封。”
“先生,写什么?”
“还是我亲自来写吧。”
严夫子看向窗外山海城的方向,喃喃自语。
“顾公子,你解我半生之惑,老夫许你的这一诺,今日便兑现了。”
……
金陵府,一处酒楼顶层雅间。
往来无白丁。
一个身穿锦袍、满面红光的富商,正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绸缎包裹的物件,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了对面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面前。
“刘大人,这点小意思,您收着。”
那被称为刘大人的官员,乃是临安府礼房的实权主事,平日里眼高于顶,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此刻见这富商神神秘秘的,不由得有些不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老张啊,咱们也是老交情了。若是寻常的金银俗物,就别拿出来污了本官的眼。”
“哎哟,我的大人诶!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富商赔着笑,压低了声音,像是献宝一样,慢慢揭开了那层绸缎。
露出的,并非金玉,而是三本装帧精美、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册子。
封面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小二上酒》。
“这是……”刘大人的眼睛,瞬间直了。
“大人,这就是那本在山海城卖疯了的书啊!”富商眉飞色舞地说道,“如今这临安城里,哪家的小姐公子不在谈论这徐凤年?可这书啊,苏家书局每日只印那么多,还没出铺子就被抢光了!这是小人托了死命的关系,花了大价钱,才从一艘刚靠岸的商船上截下来的头版!”
刘大人放下了茶杯,手有些颤抖地抚摸过那书脊。
他家那几位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太太,这几天为了这本书,在他耳边念叨得茧子都快出来了。更别提他那位在国子监读书的小儿子,说是若能求得一套全本,在同窗面前便能横着走。
这哪里是书?这分明是临安社交场上的硬通货!
“老张,你有心了。”
刘大人不动声色地将书收进了袖子里,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说吧,这次又要本官帮什么忙?”
“嘿嘿,大人英明。”富商搓了搓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我那地最近出了个什么义田会,正在招募商户入驻。小人想借大人的路子,看看能不能……也去分一杯羹?”
刘大人摸了摸袖中的书册,想起了最近官场上流传的那些风声,又想起了这本书背后那个名字。
“准了。”
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仅要准,还要快。这本书的面子,本官得给。那个人的面子……本官更得给。”
……
大运河,一艘北上的官船之中。
岳麓书院的山长,正站在船头,望着滚滚江水出神。
他也是那晚偏厅夜话的座上宾之一。
当时,他问顾长安:“治学之道,在于精一,还是在于博杂?”
那个少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指了指窗外的月亮。
“月印万川,水虽不同,月本无二。先生,您教的是书,还是人?若是教书,自然要精;若是教人,那便要像这江水一样,海纳百川。”
海纳百川……
山长回过神,转身走进船舱。
案头,放着一封还未封口的信。那是写给他在御史台当差的师弟的。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江南有变,非乱也,乃治也。那顾长安与李若曦,实乃吾辈读书人之楷模。师弟若在朝堂上听闻关于他们的风语,还望……仗义执言。”
山长拿起印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他想起了那晚最后,那个少年站起身,对着满堂夫子深深一拜的场景。
“晚辈别无所求。”
“只求七日之后,若那风起之时,诸位前辈能看在今日的一茶之缘上,不求推波助澜,但求……莫要关窗。”
山长笑了笑,将信交给身旁的书童。
“发出去吧。八百里加急。”
“既然答应了那个小家伙,这扇窗……老夫便替他开得大一些。”
……
此时此刻,在江南的各个角落。
在金陵的秦淮河畔,在姑苏的园林深处,在扬州的盐商豪宅里。
一个个曾经出现在那晚偏厅里的身影,都在做着看似不相关,却又殊途同归的事。
他们或许是为了报答顾长安的解惑之恩,或许是被书中的故事所打动,又或许,仅仅是被那个少年眼中的光芒所折服。
无数封信件,无数句闲谈,无数次的人情交换。
就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正在悄无声息地汇聚。
它们将汇成一股足以冲破朝堂陈规、足以让那扇紧闭的白鹿洞大门轰然洞开的——
浩荡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