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个穿着粉色襦裙,走路跌跌撞撞却还要强撑着气场的少女走进院子,顾长安眼神一滞。
那抹粉色在翠绿的竹林间显得格外扎眼,像是一朵开错了季节却开得肆意妄为的海棠花。
顾长安看着她,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那晚过后的第二天清晨……
“谈谈?”
“不谈!没空!”少女头也没回,手中的剑磨得霍霍作响,火星四溅,“本姑娘忙着呢,还要给若曦妹妹劈柴!”
“沈萧渔。”顾长安加重了语气,“关于去京城的事,我觉得我有必要再……”
“我不听我不听!”少女捂住耳朵,“你那张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肯定又是赶我走!”
顾长安叹了口气,走上前,伸手按住了她正在磨的剑柄。
“认真点。”
沈萧渔的动作停住了。
看着按在剑上的那只手,少女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松开了手,转过身,背靠着磨刀石,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声音忽然就静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少女没有看他,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落寞,却又很平静。
“你想说,你不喜欢我。你想说,带着我是个累赘。你还想说,你是为了我好,不想耽误我,不想让我以后伤心。”
顾长安张了张嘴,那些准备了一晚上的腹稿,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长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自以为是了。”
沈萧渔转过头看着他,那双总是活力满满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如水的温柔与坦荡。
“你觉得你是在保护我,是在对我负责。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沈萧渔。”
她指了指自己,嘴角轻轻勾起。
“我从小骑最烈的马,喝最辣的酒,练最狠的剑。我想要什么,我想去哪儿,从来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我要去京城,是因为我想去看看那里的繁华,看看那座困住了无数英雄的长安城,是不是真像话本里写的那么精彩。这和你顾长安有什么关系?”
“我赖在你这院子里不走,是因为若曦妹妹做的红烧肉好吃,是因为这里睡觉踏实。这又和你顾长安有什么关系?”
她逼近了一步,直视着顾长安的眼睛,目光灼灼。
“至于喜不喜欢……”
少女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狡黠,又有些洒脱。
“那本书里不是说了吗?我喜欢这山水,山水便要回应我吗?我喜欢这月亮,月亮便要下来让我抱吗?”
“顾长安,我喜欢待在这儿,那是我的事。我觉得高兴,我觉得不亏,那就行了。”
“你不需要回应,也不需要觉得亏欠。更别拿什么为你好来赶我走。”
“那是软刀子,比直接捅我一剑还疼。”
顾长安看着眼前这个坦荡得让人心颤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
他很想说京城真的很危险,想说你的身份是是个定时炸弹。
可沈萧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
少女恢复了往日的大大咧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姑娘有分寸。到了京城,我有自保的本事,真要出了事,我也绝不连累你和若曦妹妹。大不了……我就跑回北周去呗。”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而且……若曦妹妹那么单纯,你一个人,真能时时刻刻都护得过来吗?多个我在身边,总归是好的。”
说完,少女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剑,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转身去劈柴了。
从那天起,顾长安便发现,沈萧渔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缠着他斗嘴,也不再动不动就往他身边凑。她开始刻意地和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吃饭的时候,她会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走路的时候,她会拉着李若曦走在前面;甚至连眼神的接触,都少了很多。
她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李若曦。陪她练剑,陪她买菜,听她讲那些无聊的账目。
她就像是一个最尽职尽责的护卫,一个最贴心的姐姐,唯独……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个鸡腿跟他吵半天的沈萧渔了。
顾长安看着,心里觉得有些怪异,有些空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释然。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山鸟与鱼不同路。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给她留一份体面,一份自由。
……
“喂!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一声娇喝,将顾长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院子里,沈萧渔正提着裙摆,艰难地跨过门槛,见顾长安和两个老头都在看着自己,脸红得像块大红布,却还是凶巴巴地吼道。
“都转过去!不许看!”
她一边吼着,一边还得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书,那副笨拙又可爱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刚才回忆里那种通透豁达的高人风范?
顾长安看着她那身粉色的襦裙。
那是李若曦最喜欢的颜色,也是江南女子最温婉的装束。
穿在她的身上,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娇憨,却也……多了几分束缚。
就像是一只习惯了翱翔天际的鹰,为了留在一棵树旁,笨拙地收起了翅膀,学着百灵鸟的样子去梳理羽毛。
有点好笑。
也有点……让人心疼。
“唉……”
顾长安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说的不留遗憾吗?
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只为了能离那个不可能的人,稍微近一点点?
“行了行了,别看了。”
顾长安站起身,打破了院子里的沉默。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从沈萧渔怀里接过那一摞沉重的书,帮她解了围。
“穿成这样还搬这么多书,也不怕闪了腰。”
他颠了颠手里的书,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懒散与毒舌。
“以后这种力气活,喊一声不就行了?非得逞能。”
沈萧渔只觉得怀里一轻,紧接着便听到了那熟悉的、欠揍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硬道:“谁逞能了!本姑娘力气大着呢!要你管!”
可当她看到顾长安抱着书转身往书房走去的背影时,嘴角却忍不住偷偷地翘了起来。
“哼……算你识相。”
少女整理了一下裙摆,踩着那双不合脚的绣鞋,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跟了上去。
虽然步子还有些别扭,虽然裙摆还总是绊脚。
但只要能跟在他身后。
好像……这身裙子,也没那么难穿了。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竹林小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鸡飞狗跳与岁月静好。
只是那份藏在嬉笑怒骂下的情愫,就像这院子里的竹根,在无人知晓的泥土深处,盘根错节,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