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下,那青年儒生彻底昏死过去,手中的密函却被周怀安死死攥在掌心,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掩,瞬间滑入袖袋。
“师弟!”
一道身影从顾家所在的看台飞掠而出。正是那日顾府家宴上,一直默默守护在顾谦身侧的中年文士。他身法极快,几个起落便到了台前,伸手搭在青年儒生的脉门上,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
“林先生,如何?”裴敬作为巡抚,此时必须出面,沉声问道。
中年文士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迅速封住了师弟几处大穴,度入真气护住心脉。他看着师弟那身被利刃割裂、被鲜血浸透的儒衫,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回大人,皮肉伤虽多,却不致命。致命的是……脱力。”林远图的声音沉稳,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他这是一路杀过来的。真气耗尽,油尽灯枯。”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这里是江南腹地,朗朗乾坤,谁敢对一位手持翰林院令牌的儒生一路追杀?
顾长安站在人群中,眼皮微微一跳,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体内的内息几乎是下意识地运转起来,感官瞬间扩散至整个广场。
没有杀气。追兵没敢跟过来。
但他旁边的沈萧渔显然更敏感,少女抱着剑,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低声道:“姓顾的,不对劲。那人身上的伤口……是军中的横刀留下的。”
“别出声。”顾长安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挡了半步,隔绝了周围探究的目光。
此时,场面虽然混乱,但在裴敬和张敬之的维持下,很快便恢复了秩序。受伤的儒生被迅速抬去医治。
……
入夜,后山,陆行知的茶室。
窗外虫鸣凄切,屋内却只有一盏孤灯如豆。
周怀安坐在蒲团上,看着桌上那封已经拆开的信函,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安排好了?”陆行知正在煮茶,水汽氤氲,模糊了他总是古井无波的面容。
“嗯。”周怀安声音沙哑,“远图在守着。刘依这孩子命大,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带路的那个执事弟子,在山脚下的林子里被发现了。”
陆行知倒茶的手微微一顿:“死了?”
“一刀封喉。”周怀安闭上了眼,“干净利落,应该是刺客的手笔。”
茶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陆行知将茶杯推到老友面前,语气平淡:“刘依是六品巅峰,能把他逼到油尽灯枯,连书院的执事都被灭口。看来,截杀他们的人,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势在必得。”
“他们肯定不是冲着长安和若曦来的。”
“他们是冲着这封信来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信函。
“别院那位,退位十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东西送出来。京城里那些人,怕是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他们不在乎信里写了什么,他们在乎的是……这位还能说话的先帝。”
“这手段,这嗅觉……”陆行知眯了眯眼,“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悬镜司。看来,有人重新养了一条好狗啊。”
周怀安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杯,手却在微微颤抖。
“你看过了?”陆行知问。
“看过了。”
“写的什么?是复辟的密诏?还是……关于那孩子的身世?”
周怀安苦笑一声,将信函推到了陆行知面前。
“你自己看吧。”
陆行知有些诧异地拿起信纸。泛黄的纸张上,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萧索。
没有雷霆万钧的旨意,没有运筹帷幄的权谋。
只有寥寥数行家书。
“怀安:”
“闻曦儿欲入京,心甚忧之。京城风雨如晦,非久留之地。当年的错,是我们这一辈人犯下的,不该由一个孩子来背负。”
“朕……我老了。这些年,在那四方墙里,想得最多的,不是这江山社稷,而是当年她还在襁褓中时的模样。”
“告诉她,只要她在那江南烟雨地,平安喜乐,嫁个良人,安稳一生,我便于愿足矣。”
“切记,切记。”
信纸从陆行知手中滑落。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宗师,此刻也怔住了。
“他……这是后悔了?”
“是啊,后悔了。”周怀安捂着脸,声音里满是痛苦,“他这是在怪我……怪我执念太深,非要拉着这孩子往火坑里跳……也算是在求我,放过他的外孙女。”
“那你打算怎么办?”陆行知看着他,“现在收手?让若曦留在江南?”
“收手?还能收得住吗?”
周怀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
“顾长安那个混账小子!他把动静闹得太大了!万民请愿,御史联名,连圣旨都逼下来了!现在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李若曦这三个字!”
“这时候如果不去,那才是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疑点!”
周怀安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
“这小子,当初要是跟我商量一句,何至于此!”
“商量?”陆行知却笑了,他重新倒了一杯茶,神色悠然,“老周啊,你当局者迷了。你以为顾长安不知道?”
“什么意思?”
“那小子精着呢。他可能早就看穿了,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陆行知淡淡道,“你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把那两个孩子藏在江南,又把顾家夫妇的秘密压在箱底。现在你说要收手?晚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陆行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
“既然太上皇的家书没能拦住这道圣旨,那就说明……天意如此。若曦那丫头,注定是要回那里的。”
“早做打算吧。”
……
竹林小院,厨房。
与后山的压抑沉重截然不同,这里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哎呀!灵儿妹妹,那个菜叶子要摘干净!别偷懒!”
沈萧渔系着围裙,手里挥舞着菜刀,把案板剁得震天响,嘴里还不忘指挥着。
“知道啦沈姐姐!”顾灵儿蹲在木盆边,两只手冻得通红,脸上却笑嘻嘻的,“你看,洗得多干净!”
灶台前,李若曦正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菜肴,火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温暖而柔和。
“若曦姐姐,这个火候够了吗?”顾安年趴在灶坑口,灰头土脸地问道。
“够了够了,安年快出来,别熏着眼睛。”李若曦笑着将他拉开。
而在另一边,顾家的主母叶婉君,正挽着袖子在切腊肉。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此刻却做得格外认真,偶尔抬头看看这一屋子的孩子,眼中满是慈爱。
“娘,您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顾长安走进厨房,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中一暖。
“没事,娘高兴。”叶婉君将切好的腊肉递给李若曦,“若曦啊,这腊肉是娘从临安带来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谢谢伯母!”
狭小的厨房里,挤满了人,充满了欢声笑语。菜香、肉香、还有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驱散了深秋夜里的所有寒意。
顾长安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转身退出了厨房。
院子里,顾谦正负手而立,看着天上的月亮。
“爹。”顾长安走过去,递给父亲一杯茶。
顾谦接过茶,没有喝,只是转过身,神色复杂。
“长安啊。”
“嗯?”
“听说……今天裴巡抚想请你去府上赴宴,你给推了?”
“嗯,太累了,不想去。”顾长安随口答道。
“那……礼部张侍郎和太子詹事李大人,想请你去官驿一叙,你也推了?”
顾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
那可是二品大员啊!
自己这个儿子,竟然说推就推了?理由还是“要回家陪爹娘吃饭”?
顾长安看着父亲那副既震惊又担忧,还夹杂着一丝暗爽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爹,咱们是一家人。”
他指了指身后那个热闹喧嚣的厨房,灯火从窗纸透出来,映出里面忙碌而温馨的剪影。
“什么巡抚,什么詹事。”
顾长安的语气懒洋洋的,却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
“哪有若曦做的饭好吃?哪有陪您和娘吃饭重要?”
顾谦愣住了。
他看着儿子,看着那个年轻而挺拔的身影,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好小子。”
“胆子真大。”
“不过……像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