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烛火比章和殿的柔和些,银骨炭在炭盆里静静燃烧,映得殿内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檀香。
慕容薇斜倚在铺着貂绒软垫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串东珠佛珠,圆润的珠子在指间流转,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李嬷嬷端着碗刚炖好的银耳羹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将玉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太后,刚从偏殿打听来的,北陵的使臣已经出了永定门,往回赶路了。”
慕容薇捻佛珠的手指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走了?”她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倒比预想的早了两日。”
“可不是嘛。”李嬷嬷笑着回话,拿起银匙搅了搅碗里的银耳羹,“听说使臣临走前,还去给皇上辞行,皇上赏了不少金银绸缎,礼数周全得很。他们在驿馆住了这些日子,也没挑出什么错处,想来是满意的。太后您这几日为这事操心,如今可算能松口气了。”
慕容薇微微抬眼,目光落在殿角那盆开得正盛的墨兰上,花瓣上还沾着晨起的露水。“满意?北陵狼王心思深沉,他的使臣哪会轻易满意。”
她轻轻转动佛珠,“不过是没找到发作的由头罢了。这几年边境不宁,咱们与北陵虽没大动干戈,小摩擦却没断过,他们这次来,说是通好,实则是来探咱们的底。”
李嬷嬷伺候慕容薇多年,知道她看似温婉,心里却亮堂得很,忙道:“那他们探着什么了?咱们京里虽有些小风波,可面上瞧着还是安稳的。”
“安稳?”慕容薇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讥诮,“衍儿刚坐稳帝位,就急着对他皇叔动手,这粮草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京里的老狐狸们哪个看不明白?北陵使臣精明得很,怕是早就闻出味儿了。”
她接过李嬷嬷递来的银耳羹,用银匙舀了半勺,却没送进嘴里。“他们肯这么痛快地走,无非是觉得咱们内耗正酣,暂时没精力对付他们。这不是满意,是等着看笑话呢。”
李嬷嬷的脸色白了白:“那……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提醒皇上一声?”
“提醒?”慕容薇放下银匙,玉碗与小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如今眼里只有权术,哪听得进旁人的话。”
她想起方才章和殿散朝后,李嵩托人递来的话,说皇上执意缩减雁门关粮饷,心里便泛起股寒意。
那孩子,终究是太年轻,以为削了皇叔的权,帝位就稳了。
他不懂,南宫澈镇守的不只是雁门关,更是这大晋的半壁江山。
若是边关有失,他这龙椅,坐得再稳又有何用?
“罢了。”慕容薇重新捻起佛珠,语气恢复了平静,“使臣既已走了,便先这样吧。你让人盯着些,看北陵那边后续有什么动静。另外,从我的私库里挑些上好的药材和皮毛,让人悄悄送去雁门关,就说是……本宫赏给将士们的。”
李嬷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别声张。”慕容薇叮嘱道,“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
“老奴晓得。”
李嬷嬷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炭盆里的银骨炭偶尔爆出点火星,映得慕容薇的侧脸忽明忽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佛珠在指间转得更快了。
这京城的水,终究是太深了。
只盼着雁门关的风雪,能再小些,那位摄政王,能再撑些时日。
慈宁宫的檀香燃得久了,混着银骨炭的暖意,竟生出几分滞重的意味。
慕容薇放下佛珠,抬手揉了揉眉心,铜镜里映出她依旧姣好的面容,只是眼角那点细纹,藏不住连日来的忧思。
李嬷嬷刚出去安排送药材的事,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望着窗棂上糊的云母纸,月光透过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这些年走过的路。
当年她还是太子妃时,南宫澈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将军,跟着先帝南征北战。
那时的东宫总是热热闹闹的,太子待她温和,稚子南宫衍无忧无虑 ,见了谁都咯咯笑。
谁曾想,太子会突然染病离世,留下她和年幼的衍儿,在深宫里如履薄冰。
后来先帝病重,召集群臣,指着御座对南宫澈说:“朕的儿子里,只有你担得起这江山。”
她那时躲在屏风后,听见南宫澈的声音,沉稳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父皇,儿臣不愿坐大晋之江山,儿臣愿辅佐皇侄,守好这大晋的门户。”
……
那一刻,她是感激的。
若南宫澈应了先帝的话,她和衍儿别说帝位,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可知。
这个小叔子,太过年少英武,战功赫赫,手里握着的兵权,比当年的太子还要重。
他今日能推掉帝位,难保来日不会变卦。
这些年,她看着南宫澈在雁门关浴血奋战,看着他把一个怯生生的少年教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储君,也看着他的威望日渐隆盛,京城里多少世家子弟,提起摄政王都带着敬畏。
连宫里的老太监都说,摄政王跺跺脚,整个晋国都要抖三抖。
衍儿登基那天,穿着明黄的龙袍,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上,接受百官朝拜。
她站在一旁,看着儿子挺直的脊背,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知道,这帝位坐得有多难——一半是南宫澈的扶持,一半是朝臣的忌惮。
如今衍儿要削南宫澈的权,她不是不知道。
夜里辗转反侧时,她甚至会想,或许这样也好。
南宫澈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她这个太后都觉得不安。
皇室人丁稀薄,南宫家的血脉,几乎都系在衍儿身上,若是南宫澈有了二心……她不敢想。
可真当衍儿动了粮草的主意,她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北陵、西戎的狼子野心,她比谁都清楚。
当年太子还在时,就曾说过,北陵、西戎就像草原上的饿狼,一旦闻到血腥味,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南宫澈,就是挡在饿狼面前的那道铁闸。
若是这道铁闸松了……她不敢想雁门关失守的后果。
“太后,夜深了,要不要歇息?”李嬷嬷轻手轻脚地回来,见她对着铜镜出神,低声问道。
慕容薇回过神,镜中的自己,眼神里竟带着几分茫然。“再等等。”她轻声道,“看看送药材的人走了没。”
李嬷嬷应了声,又道:“老奴刚听小太监说,章和殿还亮着灯,皇上怕是还在看奏折。”
慕容薇“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李嬷嬷添了块银骨炭,殿内又暖了些。
慕容薇重新拿起佛珠,指尖触到冰凉的珠子,心里稍稍定了些。
“李嬷嬷,”她忽然道,“你说,……他会怨吗?”
李嬷嬷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回道:“王爷是忠臣,想来……不会的。”
慕容薇没再说话,只是佛珠转得更快了。忠臣?可忠臣也会寒心啊。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这宫墙太高,把人心都隔得远了。
她只盼着,南宫澈能念在先帝的情分上,念在皇室单薄的血脉上,再忍一忍。
夜露打湿了窗棂,慈宁宫的烛火依旧亮着,映着太后鬓边的珠花,也映着她眼底深藏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