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的酷热虽已甩在身后,但那焚尽八荒的灼浪感,却仿佛烙印在了神魂深处,与芭蕉扇背那幅玄奥冰冷的诛神阵图交织在一起,化作沉甸甸的压力,压在八戒心头。西行之路,早已偏离了单纯的取经赎罪,变成了一场在刀尖上舞蹈、于迷雾中寻光的生死博弈。队伍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闷热的沼泽,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唐僧眉宇间的忧色愈发浓重,似乎也感应到了某种无形的不安;悟空虽依旧扛着棒子走在最前,但那抓耳挠腮的动作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频繁的警惕扫视;沙僧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挑担的脚步似乎也沉重了几分。
这一日,前方出现一座城池,气象本应恢弘,却莫名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衰败之气中。城头旌旗耷拉,守门的兵士虽盔甲鲜明,却个个无精打采,眼神闪烁,盘查往来行人也带着一种敷衍了事的不安。还未进城,便听得市井巷陌间流传着窃窃私语,皆言国中失了镇国之宝,致使天象异常,四夷不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
及至朝堂,面见祭赛国国王,但见那国王虽强打精神,穿戴整齐,却掩不住面色灰败,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龙椅旁的香炉冒着有气无力的青烟,整个金銮殿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国王未曾多言寒暄,便迫不及待地诉苦,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圣僧啊!祸事了!祸事了!朕之国中,全仗金光寺宝塔顶上一颗佛宝舍利子,祥光笼罩,方得风调雨顺,四方蛮夷宾服。可恨日前,不知何方妖孽,竟潜入寺中,盗走了佛宝!如今宝塔无光,我国运衰颓,邻邦蠢蠢欲动,百姓惶恐……还望圣僧大发慈悲,助朕寻回佛宝,则举国上下,永感大恩!”说罢,竟似要垂泪。
唐僧听闻佛宝失窃,牵连一国气运,自是心生无限慈悲,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当即应承下来,定当尽力查明。悟空性急,闻得有妖孽作祟,顿时摩拳擦掌,当即与八戒、沙僧一同,在侍卫引领下,前往城中的金光寺查探。
那金光寺果然规模宏大,殿宇庄严,只是如今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寺中僧侣个个面带悲戚,如丧考妣。寺中央一座十三层宝塔高耸入云,直插天际,本是该寺乃至全国最耀眼之所,此刻却黯然失色。塔顶的舍利子存放处,如今空空如也,只残留下一圈淡淡的、曾放置宝物的痕迹。悟空火眼金睛仔细扫视,除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妖气残留外,更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几乎与空间融为一体的细微涟漪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曾以极高明的手段穿透空间至此盗宝。
“有妖气,还是懂空间之法的妖!”悟空断定道。
循着那丝微弱妖气与空间波动的痕迹,一路追踪,竟来到了乱石山碧波潭!此潭八戒并非第一次接触,深知其底细(曾在此发现记载天条篡改的碑文)。潭水幽深,暗流汹涌,乃是万圣龙王及其女婿九头虫的巢穴。
一番周折不必细表,悟空与八戒施展神通,潜入深潭龙宫。那万圣龙王老奸巨猾,九头虫更是神通广大,现出九头十八臂的本相,妖风阵阵,与悟空、八戒在龙宫水晶殿内展开一场恶战。刀光剑影,神通碰撞,搅得潭底暗流激荡,虾兵蟹将死伤无数。最终,得闻讯前来助阵的二郎神杨戬,带着梅山六兄弟与哮天犬,里应外合,方才将凶悍的九头虫斩于剑下,万圣龙王见大势已去,只得跪地求饶。
在混乱中,盛放舍利子的黄金宝匣被九头虫临死反扑时撞飞,匣盖在撞击下弹开一道缝隙,又重重合上。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宝匣跌落在地之前,八戒凭借其天蓬元帅对能量波动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清晰地捕捉到从那缝隙中逸散出的,并非想象中温和醇厚、充满慈悲愿力的佛门祥光,而是一种极其稳定、精密如同机械构装般的高浓度能量聚合体的独特波动!更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如附骨之疽般令人心悸的黑暗、污秽、充满堕落与混乱的气息,夹杂其中!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八戒心头警铃大作!这绝非天然形成的高僧舍利!天然舍利能量虽强,却浑然天成,绝无此种“人工”构造的精密感,更不可能带有如此邪恶的气息!
一个巨大的疑团瞬间笼罩了他。是有人调了包?还是这佛宝本身就有问题?
夺回宝匣后,龙宫残局自有杨戬等人处理。八戒心中疑云密布,表面却不动声色。当众人准备携宝返回祭赛国时,他主动上前,从悟空手中接过那沉甸甸、雕刻着精美莲花纹饰的黄金宝匣,一脸郑重地说道:“大师兄,这佛宝历经妖孽之手,恐被污秽侵染,需得仔细查验一番,以免归还后反生不测。俺老猪对水元净化略通一二,且让俺看看。”
悟空不疑有他,点头应允。沙僧更是觉得二师兄考虑周全。
八戒捧着宝匣,寻了一处龙宫僻静的珊瑚丛后,确保四周无人。他深吸一口气,平息内心翻涌的思绪,将宝匣置于一块平坦的水晶石上。他并未立刻打开匣盖,而是先双手虚按在宝匣之上,闭上双眼,全力运转天河水府秘传的“澄澈灵眸”神通。此法并非攻击之术,而是将神魂与水元感知力结合,达到洞悉能量本质的奇效。
随着神通运转,八戒的“视野”穿透了黄金匣壁,“看”清了匣中之物。这一看之下,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险些心神失守,惊呼出声!
那宝匣中盛放的,哪里是什么高僧大德圆寂后留下的佛骨结晶!分明是一枚以无上神通、极其巧妙地模拟了舍利子外形、光泽、乃至大部分能量频谱的能量伪造体!其内部结构复杂精密到了极致,无数细小的能量符文如同星辰般按照特定轨迹运转,共同维持着这个“假体”的稳定与逼真,其制造手法之高妙,简直鬼斧神工,若非八戒心存警惕且动用的是洞察本源的神通,绝对会被其完美无瑕的外表所蒙蔽!
而更让他感到通体冰寒的是,在这个能量假体的最核心处,如同精心设计的陷阱一般,包裹封印着一小粒仅有米粒大小、却漆黑如最深沉夜、表面不断蠕动、仿佛有独立生命的诡异晶体!这黑色晶体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纯粹到极致的邪恶、混乱、吞噬一切的欲望气息!这股气息,与他从蝎子精临终神念中感知到的“域外魔神”之意,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精纯、更为本源!
这根本不是一个祥瑞的佛宝!这是一个被精心伪装起来的…… 记录装置与污染源的复合体!
是谁?究竟是谁有如此惊天动地的手段,能伪造出连一国君臣、满寺高僧乃至一般仙神都无法识破的佛宝舍利?又是谁,能将这与域外魔神相关的、充满不祥的黑暗晶体封印其中?其目的究竟是什么?是警告?是陷阱?还是……证据?
一个大胆到令他神魂战栗的猜想不可抑制地浮现:拥有这等神通,且可能与魔神之事有所关联的,普天之下,屈指可数……莫非是……如来佛祖本人?唯有他,既有这等能力,也可能有足够的动机和立场去做这件事!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机会稍纵即逝,必须验证!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细若游丝、却又坚韧无比的神识,如同最灵巧的探针,绕过能量假体那复杂精密的外层伪装符文阵列,避开可能存在的触发禁制,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向核心那粒黑暗晶体探去。
当那缕神识终于与漆黑晶体表面接触的刹那——
“嗡!”
并非声音,而是一段无比清晰、无比真实、蕴含着特定时间与空间坐标信息的三维立体影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强行灌注、烙印进八戒的识海深处!
影像的背景,是一片绝对虚无、死寂、星辰黯淡、法则混乱的诡异虚空。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光阴流逝之感,仿佛是三界之外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或者是世界与混沌的夹缝。
虚空中,两个身影静静对峙,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扭曲了周围的光线与法则。
其中一个身影,身着玄黑为底、绣有金色天帝十二章纹的衮服,头戴垂落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面容被帝威笼罩,模糊不清,却散发着浩瀚无边、至阳至刚、统御诸天的纯阳帝气!正是三界共尊的玉皇大帝!
而另一个身影,则完全笼罩在一团不断翻滚、膨胀、收缩的漆黑浓雾之中。那浓雾并非简单的黑暗,而是由无数扭曲的负面情绪、毁灭欲望、疯狂低语凝聚而成的实质!其形态变幻莫测,时而伸展出布满血眸的触手,时而坍缩成吞噬光线的奇点,唯一不变的,是那从浓雾深处投射出的、冰冷、贪婪、漠视一切、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视线!其散发出的气息,与那黑暗晶体同源,正是域外魔神!
影像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冲击力。只见玉帝(或者说,占据其躯壳的魔神)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丝丝缕缕、呈现出尊贵金色的流光自虚空中被抽取出来,这些流光蕴含着三界山河、众生信仰的本源气运!他如同抽取自身血液般,将这些代表三界根基的气运,缓缓推向对面的域外魔神。
而那域外魔神,发出一阵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令人癫狂的无声尖啸,从浓雾中探出一只完全由阴影和毁灭意志构成的利爪。爪中托着一团不断蠕动、仿佛有生命的暗紫色能量团,这能量团散发出一种极其不祥的、足以腐蚀法则、扭曲时空、堕落心智的恐怖力量。魔神将这股力量,递向了玉帝。
一场赤裸裸的、背叛了整个三界的交易!
影像清晰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玉帝(魔神)如何将三界的命脉气运,如同交易品般拱手送给域外魔神;而域外魔神,又如何将那种充满毁灭与堕落的暗紫色能量(或许是更精纯的魔神本源,或许是某种禁忌的宇宙知识)作为回报,交给玉帝(魔神)!
整个过程虽然静默,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邪恶与背叛感!影像的末尾,甚至还捕捉到了玉帝(魔神)在吸收那团暗紫色能量的瞬间,眼中一闪而逝的、与平日威严仁德截然不同的、极度贪婪、满足甚至带着一丝癫狂的神色!
影像至此,骤然中断,如同被利刃切断。
八戒如同被九天玄冰冻结,僵立在珊瑚丛后,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识海中如同有亿万雷霆同时炸响,反复轰鸣着那绝望的交易画面!
证据!这才是最直接、最无可辩驳、最血淋淋的铁证!
不再是蝎子精模糊的遗言,不再是基于现象的推测,而是真真切切的影像记录!记录了三界至尊,如何与来自世界之外的毁灭存在勾结,出卖孕育自己的天地,换取邪恶的力量!
“玉帝乃魔神寄生”的猜测,被这铁证彻底坐实!如今的凌霄宝殿之主,早已非原本的昊天上帝,而是一个与魔神深度融合、或者说完全被其取代、意图不明的怪物!
这枚“舍利假体”,其制造者几乎可以断定是如来佛祖!他早已察觉玉帝的异常,甚至可能动用了莫大神通,暗中追踪并记录下了这次足以让三界崩塌的可怕交易!但他为何选择沉默?为何不公之于众?是因为没有绝对的把握?是因为忌惮玉帝(魔神)的实力与势力?还是因为担心一旦揭露,会立刻引发无法控制的浩劫,让三界提前陷入末日?
于是,他选择了这样一种隐晦、决绝而充满智慧的方式——制造出这枚足以以假乱真的“佛宝”,将记录着真相的黑暗晶体封印其中,再借九头虫盗宝这一看似偶然的事件,让这枚蕴含着惊天秘密的“炸弹”流入世间,期待或者说引导某个具备足够能力、足够动机、且能在风暴中存活下来的“有缘人”去发现它!
而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矢志复仇、一路追查天庭黑幕的天蓬元帅,恰恰就成为了这个被选中的“有缘人”!
巨大的冲击与明悟让八戒心神激荡,几乎难以自持。但他深知,此刻身处险地,这影像一旦泄露,哪怕只是一丝气息,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必须立刻处理!
他强行稳住颤抖的手,运起周身法力,小心翼翼地将那能量假体核心的黑暗晶体,连同其中蕴含的影像记录,以天河真水最精妙的封印术——‘玄冥归藏诀’,缓缓抽取出来。那黑暗晶体极其顽固,散发着抗拒的气息,但在八戒全力以赴下,终究被剥离出来,压缩凝练成一颗微不可察、却重若山岳的黑色珠子。他迅速将其封入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由万年玄冰之心炼制、内刻无数隔绝探测符文的特制符箓之中,紧紧贴肉收藏。
随后,他不敢怠慢,立刻调动自身精纯的天河本源之力,模拟出佛门祥和慈悲的能量气息,小心翼翼地重新灌注到那失去核心的能量假体外壳之中,仔细修复因剥离而产生的细微能量涟漪,使其从外表和能量感应上,与之前别无二致,只是失去了那最要命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片刻,八戒却感觉如同度过了千年。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抹去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潭水的湿意,调整好面部表情,这才捧着宝匣,面色如常地走出珊瑚丛,对等候的悟空和沙僧道:“好了,佛宝完好无损,只是被潭底妖气沾染,灵光稍黯,已被俺老猪以天河净水涤清,如今已恢复如初。可速速归还国王,安奉塔顶,以安民心。”
悟空见宝匣光芒莹润,似乎更胜从前,不疑有他,咧嘴笑道:“还是你这呆子细心!”沙僧也憨厚地点点头。
众人带着宝匣返回祭赛国,万民空巷,国王亲率文武百官迎出城外。当宝匣打开,“佛宝舍利”重归金光寺塔顶的那一刻,祥光再现,瑞气千条,笼罩全城,衰败之气一扫而空,举国上下欢腾雀跃,对唐僧师徒感恩戴德。
然而,站在万民欢呼的浪潮中,八戒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与喜悦。他抬头望向那重新绽放出“祥和”光芒的塔顶,只觉得那光芒无比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世人的无知与这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又一份足以将凌霄宝殿连同那寄生魔神一同炸得粉碎的终极证据,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交易的影像,魔神的低语,如来的缄默与布局……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场注定席卷三界、决定一切命运的终极对决。
他的脚步,踏在祭赛国欢庆的土地上,却仿佛踏在通往最终战场的征途。每一步,都愈发沉重,也愈发坚定如山。灵山已不再仅仅是取经的终点,更是风暴酝酿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