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而兜率宫八卦炉中的时光流逝,又与外界不尽相同。
当那扇封闭了许久的八卦门户再度缓缓开启时,守候在外的杨戬、哪吒、沙僧,以及匆匆赶来的紫薇大帝、真武大帝等人,皆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首先踏出的,是太上老君。这位道祖此刻面色略显苍白,气息也比往常虚弱了几分,宽大的道袍上甚至沾染了些许烟火的痕迹,显然主持此次“造化”消耗极大。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与如释重负。
紧接着,两道身影并肩走出。
左边一人,身形挺拔如枪,一袭重新幻化出的银甲虽不复往日华丽,却更显沉凝厚重。正是天蓬元帅猪八戒。他面色已然恢复了红润,甚至比以往更添几分莹润光泽,眉宇间那股因蒙冤与隐忍而生的郁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稳与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眸,左眼瞳孔深处,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缓缓旋转的银灰色星璇,隐隐透出混沌与秩序交织的玄奥气息;右眼则清澈如天河之水,倒映着皎洁月华。那是成功炼化、吸收了一部分混沌噬魂本源,并与自身天河真水、太阴之力达成微妙平衡后的外在表现。他周身气息圆融内敛,虽未刻意散发,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深不可测之感,修为显然已恢复甚至超越了鼎盛时期,且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玄妙。
右边一人,则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心头震撼。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依旧是那副毛脸雷公嘴的模样,但一身金灿灿的毛发,此刻流转着一种温润如玉却又坚不可摧的光泽,仿佛每一根毛发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他并未刻意施展法相,只是寻常站立,却给人一种山岳般沉稳、又似骄阳般炽烈的矛盾感。最奇特的是他的皮肤,在金光之下,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的、如同先天神石纹理般的暗金色脉络,时隐时现,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块浑然天成、历经无穷造化洗礼的混沌神石。他随意握了握拳,指掌间竟发出轻微的、令周围空间都泛起涟漪的嗡鸣声,那是纯粹到极致的力量引动的规则共振。
混沌金刚圣体,成了!
“二哥!大师兄!”沙僧最先按捺不住,激动地迎上前,上下打量着二人,尤其是看到八戒精神奕奕,更是虎目含泪,“太好了!你们都没事!还……还好像更强了!”
杨戬额间天眼不由自主地睁开一丝缝隙,金光扫过悟空,眼中顿时露出惊异之色:“好生霸道的体魄!浑圆无漏,万法不侵……悟空,你这身子骨,怕是比我这八九玄功大成之躯,还要硬上三分了!”
哪吒也咂舌道:“猴哥,你现在这模样,怕不是站在那里让我的乾坤圈砸,都听不见个响儿了?”
悟空嘿嘿一笑,挠了挠脸颊,那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划过空气却带起一溜细小的空间扭曲波纹:“侥幸,侥幸!多亏了老君手段通天,还有八戒……嗯?”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金眸疑惑地看向八戒,“呆子,你刚才……是不是偷偷用你那‘新本事’探查俺老孙了?怎么感觉怪怪的?”
八戒微微一笑,左眼中的银灰星璇缓缓平息:“只是初得此力,尚不能收放自如,无意间扰动了些许气机,猴哥勿怪。”他看向众人,拱手道,“多谢诸位兄弟挂怀,八戒此番因祸得福,全赖老君施救,猴哥护持,还有诸位在外奋战,创造时机。”
他言语诚恳,气度从容,与之前那个时而惫懒、时而冲动的“猪八戒”判若两人,倒真有几分当年统御天河、元帅八方的气概了。
紫薇大帝抚须颔首:“元帅无恙,实乃三界之幸。更难得悟空成就圣体,我联军又添一擎天巨柱。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宫外依旧晦暗、混沌之气尚未完全平息的天空,以及远处传来的零星战斗与哭嚎之声,神色凝重,“玉帝虽除,然混沌之患未绝,战后疮痍遍地,百废待兴,更有诸多玉帝余孽散落四方,伺机作乱。重建秩序,任重道远。”
提到“玉帝余孽”,众人脸色都是一沉。玉帝经营天庭万载,树大根深,党羽遍布三界。虽然核心势力在此战中几乎被一网打尽,但仍有许多外围爪牙、秘密力量、以及那些被玉帝以利益或把柄控制的中下层仙官、山神土地、乃至人间势力,并未完全肃清。这些人或是惊惧隐匿,或是蠢蠢欲动,或是干脆打着为“旧主复仇”、“拨乱反正”的旗号兴风作浪,给战后的安抚与重建工作带来了极大困扰。
更棘手的是,随着玉帝这尊压在三界头顶最大的“秩序象征”崩塌,许多过去被强力压制的矛盾、被掩盖的黑暗,也开始纷纷浮现。妖魔乱舞、鬼怪横行、邪修趁机作乱、甚至一些过去相对安分的大小势力也开始相互攻伐、争夺地盘资源,三界隐隐有陷入更大混乱的趋势。
“真武已率部清剿北俱芦洲几处较大的妖魔巢穴,但杯水车薪。”真武大帝沉声道,“各地城隍、山神报来的求援讯息如雪片一般,人手严重不足。更有些地域,出现了疑似被混沌之气侵蚀后变异的妖兽,凶悍异常,寻常天兵难以对付。”
杨戬也道:“我的草头神分散各处维稳,也颇感吃力。尤其是那些玉帝秘密培养的‘影卫’和‘死士’,手段诡异,悍不畏死,专事刺杀、破坏,已经造成了多位地方仙官的伤亡。”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再次沉重起来。推翻一个腐朽的旧秩序固然大快人心,但建立一个稳定有序的新世界,其难度恐怕犹有过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倾听的八戒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治乱世,需重典。但亦需有足以震慑一切宵小、平定一切祸乱的‘利器’。”
他看向太上老君:“老君,晚辈记得,在八卦炉中稳定伤势、融合新生之力时,曾感应到炉内深处,似乎封存着一件……未完成的器物?其意凶戾绝伦,却又堂皇正大,似乎专为‘弑’与‘镇’而生?”
此言一出,太上老君眼神微动,深深看了八戒一眼:“元帅灵觉果然敏锐非凡,经历混沌淬炼,感知已触及本源层面。不错,兜率宫深处,确有一物,乃贫道与几位道友于浩劫降临前,有感天道示警,联手推演、准备的后手之一。只是……”他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此物铸造之法,太过酷烈,所需材料亦极其苛刻,更有一桩致命缺陷,故而一直封存,未敢轻动。”
“是何宝物?有何缺陷?”悟空性急,连忙问道。
太上老君缓缓吐出三个字:“弑神弩。”
弑神弩!光听名字,便有一股屠神灭魔、逆伐苍天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此弩并非寻常法宝兵器。”老君解释道,“其构想,源于上古巫妖大战时期,巫族为对抗妖族天庭,曾试图铸造的‘射日弩’之残谱。后经贫道与元始、灵宝二位道友,结合天道劫运之数推演改良,立意更高,威能更甚。理论上,若铸造成功,一箭之威,可跨越时空,锁定因果,直击神魂本源,便是大罗金仙、先天神圣,若无特殊至宝护体,亦难逃陨落之厄。”
众人听得倒吸凉气。能威胁到大罗金仙和先天神圣?这是何等逆天的杀器!
“然而,”老君话锋一转,“欲铸此弩,需满足三大条件,缺一不可。”
“第一,材料。需以‘星核’为弩身根基,承载浩瀚星力与毁灭之意;以‘冥铁’为弩机枢轴,沟通生死幽冥,锁定魂魄;以‘神血’为淬炼媒介与能量源泉,且非一般神血,需是心怀大牺牲、大功德之正神的精血,以其神圣性中和弩之凶煞,引导其力用于正道。”
星核、冥铁、神血!每一样都是举世难寻的奇物。星核乃星辰寂灭后最核心的一点精华,蕴含星辰一生之力与寂灭之威,极难获取且危险重重;冥铁只产于九幽最深处,受无尽死气与怨魂浸染亿万年方有可能成形,寻常仙神靠近都会被吸干生机;而符合要求的神血,更是可遇不可求。
“第二,铸造者。需至少三位道行高深、精通炼器且心怀苍生的大能,以自身道火与本源道韵为引,合力铸炼,期间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前功尽弃,甚至反噬己身。”
“第三,也是最大的缺陷。”老君神色无比凝重,“此弩铸成之后,若要激发其‘弑神’本源之力,射出那绝灭一箭,需要一道特殊的‘引子’来扣动扳机——必须是弩主至亲之人的生命或灵魂!”
至亲之人的生命或灵魂为引!
兜率宫前,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残酷的条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意味着,即使千辛万苦铸成了这柄绝世凶器,每一次使用,都要付出一次痛彻心扉的代价!这是何等悖逆人伦、残酷无情的设定!
“这……这算什么神器?分明是魔器!”沙僧忍不住低声吼道,满脸悲愤。
哪吒也眉头紧锁:“以亲人性命为代价?这……谁能下得去手?又有什么意义?”
杨戬沉默不语,天眼中光芒闪烁,似在急速思考。
唯有悟空,金眸中光芒灼灼,看向八戒:“呆子,你突然问起这个,是不是……”
八戒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犹豫与迷茫:“不错。我欲请老君开炉,重启‘弑神弩’铸造之事。”
“元帅!”紫薇大帝急道,“你可知那条件……”
“晚辈知晓。”八戒平静地打断,“正因知晓,才更觉此弩当铸。老君,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玉帝虽死,混沌未靖。三界动荡,妖魔四起,更有诸多玉帝余孽潜伏暗处,心怀叵测。寻常清剿,耗时费力,且难以根除隐患。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柄锋利的刀,更是一面足以震慑所有野心家、所有混乱源头、所有敢于挑战新秩序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弑神弩,便是这把剑。它无需轻易动用,甚至最好永远尘封。但只要它存在,只要世人皆知,三界有一件可以真正‘弑神’、且愿意为维护秩序付出任何代价的终极武器存在,那么,很多不必要的纷争与叛乱,或许在萌芽阶段就会被扼杀。它能节省我们无数的时间与精力,能挽救无数可能因此卷入战火的无辜生灵。”
“至于那启动的代价……”八戒顿了顿,左眼中的银灰星璇再次微微旋转,流露出一种看透宿命般的复杂情绪,“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真有那一日,需要动用此弩来铲除足以颠覆三界的巨大威胁,那么,牺牲与抉择,便是执弩者必须承担的罪孽与责任。这本身,就是对执弩者最大的约束——若非万不得已、关乎存亡,谁又忍心扣动那扳机?”
“可是,元帅,那至亲之人……”沙僧急道。
八戒微微摇头:“此事我自有考量。老君,铸造之前两大条件,材料与铸者,如今可能凑齐?”
太上老君沉吟片刻,道:“材料方面……‘星核’,紫薇大帝执掌周天星辰,或可知晓何处有濒临寂灭、又可安全取核的古老星辰?”
紫薇大帝闻言,略一思索,肃然道:“确实有一颗。位于北极星域边缘的‘天殇星’,乃上古一颗战星所化,早已灵力枯竭,星魂将散,其核心已接近‘星核’状态。取其核虽有风险,但若准备充分,应可为之。本座可亲自前往,尝试收取。”
老君点头:“善。‘冥铁’,地府深处当有库存。只是如今地府经此大乱,十殿阎罗是否愿意提供,且提供的量是否足够,还需交涉。”
真武大帝开口道:“本座与地藏王菩萨略有交情,可修书一封,陈明利害,由阎君定夺。想来以菩萨与阎君之明,当知大局为重。”
“至于‘神血’……”老君目光落在八戒身上,又看了看悟空、杨戬等人,“心怀大牺牲、大功德之正神……在场诸位,历经此劫,皆有大功于三界。但若要符合‘引导凶煞用于正道’的特质,最好是与铸造此弩的‘因果’和‘心意’最为契合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八戒身上。
是他提出了重铸弑神弩,是他阐述了此弩存在的战略意义,也是他,可能将成为此弩未来的执掌者(或执掌者之一)。他的天河真水体经过混沌淬炼,已蕴含一丝混沌造化与太阴净化之能,其神血性质,或许最为合适。
八戒没有丝毫退缩,坦然道:“若需晚辈神血,义不容辞。”
“好。”老君颔首,“材料若能齐备,铸者方面……贫道可主持炉火,但需至少两位同道辅助。元始天尊与灵宝天尊处……”
他话音未落,两道清光自天际落下,化为两道模糊的道人虚影,虽非本尊亲至,却散发着浩瀚的道韵。
一道声音平和淡然:“此劫关乎三界根本,铸造镇运杀器,亦属无奈。贫道可遣一具三清化身,携玉清道火与符印前来助阵。”
另一道声音则带着些许锐气:“截教亦有炼器秘法。碧游宫当出一份力。此弩铸成,当为新秩序之基石,亦需有新规约束其用。”
竟是元始天尊与灵宝天尊隔空传讯,表明了支持态度!虽然只是派遣化身或门下助力,但已是极大的支持。
“如此,三大条件之前两条,已有解决之望。”老君看向八戒,目光深邃,“元帅,最后那条缺陷,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一旦弩成,那份沉重与可能的抉择,将永远伴随着你。”
八戒深吸一口气,眼前仿佛闪过了天河波澜、广寒月影、取经路上的风雨、兄弟们的面孔,以及那混沌深处可能存在的、更大的威胁。他缓缓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老君,诸位,”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若铸此弩,需一位‘弩主’。我,天蓬,愿承此责。至于那‘引子’……我……已有觉悟。”
他没有明说“觉悟”是什么,但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份平静之下,隐藏的决绝与深沉的痛苦。
悟空猛地抓住八戒的肩膀,金眸逼视着他:“呆子!你说清楚!什么觉悟?!你是不是打算……”
八戒轻轻拍了拍悟空的手背,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却没有回答,转而向老君和两位天尊虚影躬身一礼:“恳请三位道祖,开炉铸弩!为三界,立此镇运杀器!”
宫前再次陷入寂静。风,吹动着焦土与血腥气,也吹动着每个人沉重的心绪。
许久,太上老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紫薇大帝,劳烦取星核。真武大帝,联络地府取冥铁。元帅,稍后取你三滴心头精血。待材料齐备,贫道便与两位道友之助,开炉重铸——”
“弑神弩!”
一道无声的惊雷,仿佛在所有知情者心中炸响。
一件注定伴随着牺牲、争议与无上威慑的终极兵器,其铸造的序幕,在这满目疮痍的战后废墟上,缓缓拉开。而八戒那句“已有觉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悟空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死死盯着八戒看似平静的侧脸,金眸中火焰跳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八戒,只是遥望着远方依旧晦暗的天空,左眼中的银灰星璇缓缓旋转,倒映着无尽的深邃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有些抉择,无论如何做出,心都会痛。但为了这刚刚挣脱枷锁、百废待兴的三界,为了那些值得守护的人与事,他必须走下去。
弑神弩,不仅是镇运之器,也将是他为自己戴上的、最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