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李元昭径直回了公主府。
既然父皇下令禁足,她自当遵从。
只是这禁足之地,父皇可没规定。
相较于宫禁森严、耳目众多的羲和宫,自然是公主府更为自在,“往来”亦是更为方便些。
裴怀瑾处理完公务,便悄然去了公主府请求觐见。
府中庭院静悄悄的,只闻得风吹竹影的轻响。
一进门,就见长公主已经褪下了朝服,换了一身青色诃子裙,与窗外的翠竹相映成趣,整个人透着一股远离朝堂纷争的清雅之气。
她此时正站在书案前,怡然自得地练着字,全然看不出刚在朝堂上受了挫的模样。
裴怀瑾敛去眼底忧色,上前跪地告罪。
“是臣思虑不周,识人不明,才累及殿下受此责罚。臣实在没有料到,那王峤竟包藏祸心,设局构陷殿下。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李元昭写完最后一笔,才缓缓抬眼看向他,“起来吧。”
裴怀瑾站起身,却依旧有些站立不安。
殿下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他却犯了这么大的错,是他的失误。
虽然他知道今日王峤这件事,并没有对殿下造成什么影响,但殿下受这么多弹劾,终究是因此事而起,他难辞其咎。
李元昭此时却向他招手,唤他近前。
裴怀瑾不明所以的走近,目光顺势落到书案上的宣纸之上。
她的字如其人,舒朗大气、笔锋凌厉,如她平日行事一般。
可最让他心惊的,是纸上写着的六个大字。
“徒见金,不见人”。
这话出自《列子·说符》“齐人攫金”的故事,表示眼里只看得见金子,却看不见旁边的人,为了追求利益,头脑发昏,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危险。
他一时有些不明白,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昭此时却心情颇好的另铺了一张纸,笑着将手中笔递给他。
“你来。”
裴怀瑾接过那犹带她指尖温热的笔,一时有些心跳加速,
他望着空白的宣纸,脑中一片纷乱,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待回过神来,笔锋已落,纸上赫然现出八个大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今日李元昭穿的正是青色衣裙,与纸上“青青子衿”四字恰好呼应。
这藏在心底的情愫,竟被自己这般直白地抖落出来。
裴怀瑾的耳根瞬间烧得滚烫,窘迫得几乎不敢抬头看她。
李元昭却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意,目光扫过纸上的字,直接道,“这字不好。”
“不好”两个字,让裴怀瑾刚加速的心跳骤然沉了下去,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是字写得拙劣,还是这不合时宜的心思,让她觉得不好?
他正暗自懊恼,可这时,李元昭的手却突然握上了他的手腕。
裴怀瑾浑身一僵,整个人像是三魂七魄失了六魄一般,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跑偏了,眼中只剩她近在咫尺的身影,浑然不觉她正带着自己动笔。
李元昭就这样立在他身侧,近得,他能清晰嗅到她衣间淡淡的墨香与清冽气息。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手背缓缓渗入,烫得他指尖发颤,几乎要握不住那支狼毫笔。
裴怀瑾茫然地跟着她的力道,任由她引着自己的手在宣纸上游走。
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两人交叠的呼吸声,还有她指尖偶尔传来的细微力度,都被无限放大。
不过转瞬,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李元昭松开手后,裴怀瑾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神思恍惚地怔在原地。
直至对上她沉静的目光,他才猛然回神,看向案上的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怀瑾瞬间明白了,殿下哪里是在带他练字。
她是在告诉他,崔士良以为把二皇子推上赈灾之位是赢了,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殿下眼中的“蝉”,而真正的“黄雀”,从来都是她自己。
他心中的旖旎渐渐消散,正想开口说话。
却见李元昭拿起那张写着“青青子衿”的纸,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裴大人的字,倒是比你这个人,更加直白些。”
裴怀瑾的脸瞬间又红了,连话都说不完整:“殿、殿下……”
李元昭却没再逗他,转而迤迤然走至一旁的软榻前,慵懒的坐了下来。
“王峤进献那三名男子之事,是本宫命人透露给崔士良的。”
裴怀瑾闻言一怔,下意识脱口问道,“殿下您这是……为何?”
李元昭抬眼看向他,缓缓道,“王家既欲投靠本宫,便该一心一意。本宫最厌的,便是那等左右逢源、两面下注之徒。”
话未说尽,裴怀瑾已然明了。
经此一事,崔家公然弹劾王峤“谄媚攀附、结党营私”,此等重罪之下,崔王两家可谓彻底撕破脸面。
无论王峤此前是否心存犹豫,如今都只能死心塌地追随殿下。
此计一举断绝了王峤的其他后路,不可谓不高。
他躬身拱手,语气满是敬佩,“殿下英明,臣佩服。”
李元昭端起清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传话下去,让我们的人近日安分些。无论父皇如何贬斥责难,皆乖乖受着,不必争辩。”
“是。”裴怀瑾恭声应下。
他知道,这是殿下在故意示弱,好让圣上放下戒心。
待裴怀瑾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李元昭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这么多年,她还不了解她自己这位父皇吗?
他最擅长的,无非是“拉一派、打一派,再暗中扶一派”。
他今日生气的,是区区一个林雪桉?是“长公主万岁”这句僭越之词吗?
他生气的,不过是她近日权势过盛,渐渐有了让他难以掌控之势罢了。
帝王之心,最忌“失衡”,若自己势力独大,于他而言绝非好事。
而且还是在他如今一心想要为李元佑铺路这个节骨眼儿上。
所以不管有没有今日崔家弹劾一事,父皇迟早都会找个由头敲打自己一番。
与其让他绞尽脑汁,为自己想罪行,不如自己主动“送”上一个错处。
既满足了他“平衡朝局”的心愿,又给了他名正言顺扶持李元佑的机会。
她这般“体贴”,怎么不算另一种“孝顺”呢?
至于李元佑能否如父皇所愿,借赈灾赚得民心、积累政绩……
那恐怕就要让自己这位父皇失望了。
河北道旱灾,表面看来似无大碍,无非开仓放粮、安抚流民,个把月便能平息。
但她跟那些地方官员打交道不止一次了,知道那些人个个最擅长的,便是“报喜不报忧”。
若灾情真如奏报中那般“可控”,他们何苦接二连三递上奏折,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急迫地请求朝廷派钦差前去主持赈灾?
果不其然,她私下派去探查的人传回了消息。
河北道的灾情早已远超奏报所述。
几个重灾县的粮田几乎颗粒无收,粮价飞涨至平日的十倍,百姓买不起粮,已开始出现逃荒潮。
更有甚者,部分州县的官仓早已被地方官挪用克扣,实际存粮不足账面的三成,根本无力应对灾情。
这些地方官眼看局势即将失控,自己又无力收拾烂摊子,便想出了请“挡箭牌”的主意。
若是将来事情失控,这赈灾不力的罪责,那便是钦差大臣“调度无方”“体察不周”了。
到时候灾情加剧、民怨沸腾,百姓被逼到绝境,再“不慎”引发暴乱,她这位养在深宫中,从未经历过风浪的弟弟,“一不小心”就殁于了暴民之手。
到那时,父皇又该找谁去哭呢?
思及此,李元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