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牧民们原本高举着狼首旗,此刻旗角无力垂落,如大家的心情。
有人低声重复着:“丙度?旧井庚度,新井丙度……”后来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位老妇人站在人群边缘,枯瘦的手指原本一直在缓缓捻动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木念珠。当测定结果传来时,她的手指突然僵住了,念珠停滞在指间。
她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望向柏木水车中清亮的卤水。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里,映着水面上微弱的光斑,眼神空洞而遥远,就像在仰望一片久旱的天空,期盼着一场始终不来的甘霖。
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喉间微微的起伏,透露着内心的震动。她握着念珠的手缓缓垂下,串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每一根发丝都像是在诉说着漫长的等待。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化作了草原上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眼中那抹深沉的失望,在无声地流淌。
中原来的老工匠原本手持精心绘制的“风车盐池”图纸,此刻图纸散落,纸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缓缓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指伸向水车中的卤水。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在触及水面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才轻轻蘸起少许。
他将手指凑到唇边,小心地尝了尝。那双经历过无数盐井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咸味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就像含着一口被阳光晒化的雪水,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凉意。
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深深的皱纹在额头上刻出一个清晰的“川”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把那一小口卤水咽了下去。既不敢吐出来伤了众人的心,也不敢轻易评价这令人失望的结果。
他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水车中的卤水。那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又带着深深的忧虑,仿佛在透过这淡卤,看到了往后艰难的时日。
。
草原的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带着沙砾轻轻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这风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将方才弥漫在井场的惊愕一点点吹散,化作一片沉重的沉寂。
曜戈依然圆睁着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但眼中的锐气已被茫然取代。风掀起他绯红袍服的衣角,那抹亮色在灰黄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孤单。老妇人手中的念珠彻底静止了,串珠在风中微微晃动,映着她失神的面容。老工匠额头上那个深深的字纹路,在风沙中显得愈发清晰,像是被刻在了脸上。高鸾雪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苍白的肤色在晨光中几乎透明。风拂动她的面纱,隐约露出紧抿的唇线。小丘那声惊呼的余音早已消散在风里,只留下他张着嘴的愕然表情。
所有这些表情,所有这些姿态,都被草原的风温柔而又无情地包裹着,带向远方。最后,只剩下那辆柏木水车静静立在井口,车中的淡卤在晨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水面偶尔被风吹皱,泛起细微的涟漪,那些稀疏的盐星在其中若隐若现,如同未眠的淡窗,在寂静中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令人失望的清晨。
水车静静立在井口,柏木车厢里的卤水随着微风泛起细小的涟漪。
那些稀疏的盐星在水底闪烁,像是夜空里稀疏的星辰,远远不及人们期待中盐火该有的炽烈。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踮着脚尖,好奇地伸出小手,想要去触碰水车中清亮的卤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手指眼看就要碰到水面。
就在这时,一只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孩子的母亲蹲下身,对着他摇了摇头。妇人的眼神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孩子天真的怜爱,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失望。
她将孩子往身边拢了拢,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什么。这个在淡卤井边长大的孩子,从未见识过旧井全盛时的景象。他不知道真正的盐火喷涌时,那卤水该是何等浓稠,在阳光下会折射出怎样耀眼的光芒;不知道高浓度的盐水溅到皮肤上时,会留下怎样炽热的触感;更不知道当满载浓卤的水车驶过时,空气中会弥漫着怎样浓烈的咸腥气息。
妇人轻叹一声,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仰起小脸,不解地望着母亲眼中的黯然。他还太小,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对着这清亮的水,却露出如此失落的神情。
老师傅低着头,用粗糙的手指捏起那颗测试用的莲子。他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将莲子表面的水珠拭去。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拭干后的莲子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仔细检查着莲子表面的刻度,确认没有因为浸泡而受损。然后才将它缓缓放回青瓷小管中,动作慢得几乎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瓷管的木塞被轻轻塞回,发出细微的声。他没有立即收起瓷管,而是在掌心握了片刻,目光怔怔地望着那辆柏木水车。最后,他才将瓷管缓缓收入怀中,抬手在胸口轻轻按了按,仿佛要确认这个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已经安然归位。望着井架顶端飘扬的“六窗同光”旗,旗面上的六个窗口图案此刻看来格外刺眼。
曜戈正爽终于站起身,绯红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他走到水车旁,伸手抚摸着柏木车厢上那圈铜边,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
这位草原少年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比最苦的草药还要涩口。
高鸾雪轻轻放下面纱,青衫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转身望向远处的盐田,新修的渠道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却不知何时才能迎来足够浓度的卤水。
小丘仍蹲在水车边,手指无意识地在水面划着圈。
每一个涟漪都带着那个模糊的晕圈,像是在反复提醒着这个令人失望的事实。
风还在吹,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木车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井口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叩问着每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