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马拉穆列什山区，晨雾如同厚重的乳白色帷幕，久久缠绕在墨绿色的冷杉林与嶙峋的山脊之间，不肯散去。这里地处罗马尼亚北部边陲，喀尔巴阡山脉的褶皱深处，远离主要交通干线，人烟稀少，只有散落的村庄和放牧的羊群，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然而，就在这片看似被现代文明遗忘的静谧山谷中，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通往山谷深处的土路已经被拓宽、加固，铺设了粗糙但坚实的碎石，两道清晰的车辙印蜿蜒没入雾中。路边，新架设的高压电线杆如同沉默的哨兵，排列整齐，将来自比斯特里察河上游新建水电站的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山谷的尽头。
山谷尽头，倚靠着陡峭的山壁，一片新近平整出的巨大场地上，矗立着几座庞大的、棱角分明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它们的外墙还是粗糙的灰白色，没有经过任何粉饰，巨大的玻璃窗如同无数只冷静的眼睛，凝视着被雾气笼罩的山谷。最高的主厂房顶上，竖立着巨大的、红白相间的排气塔。厂区周围，新栽种的云杉苗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试图为这片突兀的工业景观增添一丝柔和的边界。高耸的、缠绕着带刺铁丝网的围墙将整个区域严密地封锁起来，入口处是加固的混凝土岗楼，身穿深色军装、表情冷峻的卫兵手持冲锋枪，仔细检查着每一辆进出车辆的证件。这里没有挂牌，在地图上也是一个模糊的、未经标注的区域。它就是罗马尼亚王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保密等级最高的项目之一——马拉穆列什航空制造联合企业，内部代号“山鹰巢穴”。
一辆覆盖着泥泞的霍希牌越野车，在前后两辆满载武装士兵的卡车护卫下，碾过碎石路面，停在主厂房大门前。车门打开，埃德尔一世走了下来。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工装，外面罩着军用大衣，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片庞大的建筑群，以及更远处那条如同灰色缎带般、贯穿山谷的飞机跑道。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厂区负责人和技术主管们立刻迎了上来。为首的两人，一位是年约五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阿里斯蒂德·波佩斯库博士，他是联合企业的总负责人，曾在法国莫拉纳-索尔尼耶和波兰pZL工厂工作过，被埃德尔用建设祖国航空事业的理想重金召回；另一位则要年轻许多，不到四十岁，身材瘦削，眼神锐利，双手骨节粗大，沾着似乎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和金属碎屑，他是扬·哈拉姆布，首席工程师，一个从雷希察机械厂学徒做起，凭借惊人天赋和毅力脱颖而出的本土技术天才。
“陛下，欢迎莅临‘山鹰巢穴’。”波佩斯库博士微微躬身，语气带着知识分子的矜持与对王权的敬畏。
埃德尔与他握手，目光却已转向扬·哈拉姆布，并主动伸出了手。“哈拉姆布工程师，我读过你关于机翼应力分布计算的报告，很有见地。”
哈拉姆布显然没料到国王会如此直接地提到他的技术报告，愣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握住埃德尔的手，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陛下……那只是，一些初步的想法。”
“在罗马尼亚，有价值的想法，无论初步与否，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埃德尔松开手，没有多余的寒暄，“带我去看看我们的‘巢穴’里面，孵出了什么。”
一行人走进主厂房。内部的空间极其开阔、高耸，足以同时容纳数架大型飞机的组装。屋顶是纵横交错的钢架结构，上面悬挂着可移动的重型起重机和照明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新鲜铝合金的金属味、硝酸盐底漆的刺鼻味、航空润滑油的清香，以及切割和打磨金属时产生的、细微的粉尘味道。与洪尼多阿拉钢铁厂那原始、炽热、充满力量感的氛围不同，这里的一切显得更加精密、洁净，充满了一种冷静的、追求极致准确的技术气息。
厂房被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在机身制造区，工人们正在巨大的型架上，使用铆枪将一块块预制成型的铝镁合金蒙皮铆接到镂空的铝合金骨架上，发出连续不断、如同急雨敲打铁皮屋顶般的“哒哒”声。在机翼组装区，巨大的翼梁被固定在专用夹具上，技工们如同进行外科手术般，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根线缆、液压管路安装进狭小的空间。在总装区，一架已经初具雏形的飞机正静静地停放在那里，银灰色的蒙皮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流线型的机身透露出一种静默的速度感。
工人们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专注地进行着手头的工作。他们中有经验丰富、被从波兰、法国聘请来的外籍技师，但更多的，是面孔稚嫩、眼神却充满求知欲的罗马尼亚年轻人。他们是全国各地技术学校选拔出的佼佼者，在这里跟着外国专家和像哈拉姆布这样的本土骨干，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飞机制造这门尖端技艺。
埃德尔在一处正在进行机翼蒙皮铆接的工位前停下脚步。一个年轻的学徒正在一位波兰老师的指导下，操作着笨重的铆枪，他的动作还有些生涩，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压力再稳一些，孩子。”埃德尔忽然开口，声音平和，“想象你手中的不是工具，而是你手臂的延伸。铆钉的牢固，关系到飞行员的生命。”
年轻的学徒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国王，更是紧张得差点把铆枪掉在地上。旁边的波兰老师也显得有些拘谨。
埃德尔却拿起旁边一个已经铆接好的部件，用手指仔细抚摸着一排排整齐的铆钉，感受着那平滑而坚固的触感。“很好，”他对那位波兰老师说，“感谢您将技艺传授给罗马尼亚的下一代。”他又看向年轻的学徒，“不要怕犯错，但要记住每一次错误带来的教训。总有一天，你会亲手造出世界上最好的飞机。”
他的话语通过陪同的官员，迅速在厂房里传播开来。国王的亲临和鼓励，让这些日夜奋战在保密工厂里的技术人员和工人，感到自己的辛勤工作被最高层所看见、所重视。
“陛下，这边请。”波佩斯库博士引导埃德尔走向总装区那架接近完成的飞机。“这就是我们基于pZL p.24许可证生产的第一架飞机，但我们进行了超过十七项主要改进，包括强化起落架以适应我们的野战机场，更换了部分国产的仪表和无线电设备，我们称之为IAR p.24bo（布加勒斯特版）。”
眼前这架单翼、开放式座舱的战斗机，线条凌厉，充满了攻击性。埃德尔仔细审视着它的每一个细节，从机头那台大功率的星形气冷发动机，到机翼上那两挺显眼的7.92毫米机枪。
“产能如何？”埃德尔问。
波佩斯库回答：“目前生产线还在磨合，下个月可以达到每月四架的稳定产量。预计到明年年中，可以完成第一个中队（12架）的装备。同时，IAR-80原型机的部件制造也在同步进行，预计明年春天可以开始总装。”
埃德尔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用布幕半遮半掩的区域，那里正是IAR-80项目的工作区。他知道，仿制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目标是拥有完全自主设计、制造先进战机的能力。
“发动机呢？”埃德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航空发动机，被誉为工业皇冠上的明珠，是飞机的心脏，也是最大的技术瓶颈。
哈拉姆布这次主动接过了话头，他的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直率：“陛下，目前完全依赖进口，主要是英国的布里斯托尔和法国的土地神。我们已经拆解研究了多台报废和完好的发动机，绘制了全部图纸。但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最核心的材料——高温镍基合金叶片、高精度曲轴轴承，还有加工这些部件所需的特种机床，我们……短期内无法解决。”
埃德尔沉默了片刻。这个问题在他的预料之中。罗马尼亚的工业基础，还不足以支撑最顶端的航空发动机自主研发。这是一个需要长期投入和积累的领域。
“分两步走。”埃德尔果断地说，“第一步，成立发动机研究室，集中我们最好的冶金和机械专家，先从材料分析和逆向工程开始，哪怕只能实现某个非关键部件的国产化，也是胜利。同时，与英国、法国甚至美国的发动机公司接触，看能否引进一条较低型号的发动机组装线，哪怕付出一些代价。第二步，将目前的主要精力，放在吃透飞机整体的设计、气动布局和制造工艺上。先把飞机造出来，哪怕心脏暂时是别人的，也要确保身躯是我们自己的，是强健的！”
他的指示清晰明确，既正视了现实的困难，又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波佩斯库和哈拉姆布都郑重地点头。
随后，埃德尔参观了为工人们建造的生活区——整齐的宿舍楼、食堂、诊所，甚至还有一个拥有少量书籍和一台收音机的俱乐部。他强调，必须保障这些为国家尖端国防事业奉献的人及其家属的基本生活，让他们能安心工作。
离开主厂房，埃德尔来到了那条长达一千二百米的混凝土跑道尽头。跑道上还空无一物，但它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突破和希望。他站在这里，仿佛能听到未来战机起飞时引擎的咆哮，能看到它们鹰隼般掠过罗马尼亚的天空。
“这里很安静，也很隐蔽。”埃德尔对陪同的众人说，他的声音在山谷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但很快，这里将发出罗马尼亚工业史上最响亮的声音之一。我们在这里制造的，不是普通的机器，是保卫国家领空的利剑，是守护我们人民眼睛。”
他转身，目光扫过波佩斯库、哈拉姆布，以及所有随行的技术人员和管理者。
“记住，先生们。洪尼多阿拉的钢铁，锻造的是国家的骨骼。而你们在这里，要赋予这个国家翱翔的翅膀和锐利的眼睛。这很难，比炼钢更难，更需要耐心、智慧和精益求精的精神。但这是我们通往强国之路，必须攀登的高峰。”
寒风吹动他大衣的下摆，他的身影在空旷的跑道上显得坚定而孤独。
“五年计划要求我们建立航空工业的基础，你们已经做到了。下一个五年，我希望看到完全由罗马尼亚设计、搭载着罗马尼亚‘心脏’的战鹰，从这里飞向蓝天。”
他没有再多说，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和不容置疑的期望。马拉穆列什的飞机厂，这个隐藏在深山中的“山鹰巢穴”，从落成的这一天起，就注定要承载起一个民族渴望突破地平线、拥抱蓝天的梦想。而实现这个梦想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需要汗水、智慧，甚至鲜血来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