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阅读竹简时,灵堂外不知不觉已经下起鹅毛大雪。
我打开灵堂的大门,寒冷的风夹杂着雪花吹进前厅,数盏油灯的灯火立即开始扑闪摇曳。
我深吸一口气,赶紧关上门,想着我母亲、我和义父这一世情仇羁绊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我作了最后的心理建设,然后缓缓打开属于义父的那一捆竹简阅读起来。
他的竹简有很多内容记载的是行军后勤的必备知识,比如外伤用药、提取锈毒、行军易发疾病的处理等等。这些知识我小时候他多多少少都教过我,我还有点印象,就随便翻过了。
接下来一堆竹简记载的是行军打仗的很多基本知识和操作,比如如何寻找水源、如何过滤水源、如何在咸水湖或者很脏的沟壑提取能喝的淡水、如何在潮湿环境生火做饭、在雪地行军驻扎的要领等。我觉得这些东西我现在没时间看,但是和兵法一样不能烧掉,我得想办法收着以后慢慢看。
义父自己书信类的竹简很少,大部分是在最近背锅阶段从代郡传出来让李家剩余的高门子弟做好应对措施的。当我以为我找不到自己身世答案的时候,最后一封竹简给了我惊人和一时难以接受的答案。这卷竹简他没有寄给任何人,只是在用篆文自述,仿佛自己的《忏悔录》,大致意思是:
我是一个自私淫邪的人。我真的不该贪慕不属于我的感情!我不该不礼貌的偷看她给孩子喂奶,但是她那苗条又丰满的身材真的太让我着迷!她的“气运”真的很旺,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气运这么旺的美丽女人会有那样普通、懦弱的老公!
她的老公真的很怂啊,他居然把还在哺乳期的老婆送到我的军帐——仅仅为了我在大哥面前给他们求情。其实他不那么做我也会求情的,杀了他们亦或放过他们,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但是为了美丽的她,我会让大哥放过他们。
我终于得到了她的身体,她的体内真的是“气运”充盈。但是我并不知道她觉得自己遭受了无比屈辱,她居然丢下了吃奶的孩子决意去死。我想阻止她,但悲剧发生了——她还是死了,我也失去了生育能力——我想这是上天对我僭越气运者的惩罚吧,那气运不属于我、那爱情更不属于我,我只是个恃强凌弱的强暴者、一个禽兽。
在我昏迷的时候,大哥已经杀掉了她的丈夫和八百族人。当我挣扎着起身,大哥将被划得满脸血淋淋的婴儿交给我——的确这个婴儿是个有大造化的面相,但是因为破相泄气,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什么大作为了。
为了赎罪,我要好好抚养他。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仇恨,我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怕仇恨影响他成长。我不希望他气运加身,实现他的造化,那样太累了。我只要他做一个普通人,在李家的庇佑下度过平凡而安稳的一生。如果不能,我会用生命保护他,就当是还给那个美丽的她吧。
一如我一直对义父的了解,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但是人都会犯错,在美色和攫取气运的双重诱惑下,他犯错了,虽然迷途知返,但是为时已晚。
如果只是个故事,我会很容易原谅这种人,但是那不是个普通的故事,那个故事的被害人是我的母亲。在故事里,大爷也不再是救我的恩人,而是屠戮了我全族同胞的刽子手。我觉得他的本意是要人头去冒功——李信写了:“需要军功和存在感的时候,就杀些东胡、羌胡、氐人、小月氏……去冒功。”他是恶的践行者,那么“数奇”真的是他的下场和报应吧!
我的身体因激烈的思想斗争而颤抖、亦如在看见霍去病死去时。义父真的是个让我恨不起来的人,不说他为我做的一切,单看他的忏悔我就知道他有多么的伤心。
其实我内心深处涌起一种不该有的思绪:我的母亲为什么不能接受他?我想义父绝对比我那个怂货生父强百倍啊!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怂,因为我血管里流着怂人的血!一个会把哺乳期的老婆送到别人床上的怂人、一个没有底线的怂人!我恨我是这个怂人的种,但是我改变不了什么。
我决定先烧了这些竹简,包括大爷、二大爷和义父的全部自述,仅留下兵法和义父关于行军记载的竹简。
因为外面已经下雪,我就找来内外屋的两个炭盆一起烧,用简单、重复的烧竹简的动作来分散知道我身世真相带来的震撼和不安。
我没有关注天亮,也没有关注自己烧了多久,直到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雪地里居然是干妈义姁和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小花。
我赶紧将她俩迎进灵堂,关上门,道:“这么大的雪,你俩还出来干嘛!万一滑倒了,我要心疼死!”我说着就帮义姁掸雪。
小花笑着掸去身上的雪道:“车骑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口的啊!代郡来的车骑驾驶技术可好了!干妈怕你早上吃不到热的,给你煲了药膳粥!”
义姁笑着将药膳粥递给我,道:“好大儿,趁热吃!”
我笑着点点头,接过温热的粥,赶紧喝了起来。
干妈义姁煲粥的水准真的很高,药膳粥被她煲得色香味俱全。我喝了一碗就招呼义姁和小花一起喝,看着热气腾腾的粥碗冒出的白烟,我的心里顿感温暖。
喝完粥,义姁道:“你义父生前说,他会让你了解你母亲的死因。”
我点点头,道:“是的,他还是决定让我知道真相。”
“那时我不在场,他们的事情我也不完全知道。但是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义姁道,“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提,其实他和你母亲是有感情的。我知道他们的感情后才选择了退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母亲离开了他,他们再见时就是你父亲带着你和她来陇西企图攫取‘黄龙之气’的时候。”义姁说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道,“李乙那个老家伙不是坏人,真的是个世上鼎好的好人。他一直不肯说他和你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他死前才告诉我:是你母亲怕自己‘克’死他才离他而去的,但他们彼此真的是有感情的。”
我一手拉着干妈义姁的手、一手拉着小花的手,心中思绪万千。我不知道需要怎样的爱慕才能让义姁在我面前为这对曾经伤害了她的男女正名。但我知道:义父真的不是他自己自责、忏悔的那种自私、淫邪、卑鄙的人——一直都不是。
半晌,我对义姁道:“娘,前尘旧事我们不提了,以后您就是我亲娘!”
义姁噙着泪,道:“好!只要你不怪你义父,娘就疼你一辈子!”她说着将另一只手与小花扣在一起,我们三人形成了手拉手的闭环。
在那一刻,我内心彻底原谅了义父。
确定我已经原谅义父,义姁又递给我一个绣得非常漂亮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特殊造型的公羊。他告诉我,这个手帕叫“羌绣”是义父去世前交给她的,说是我亲娘的遗物,让我保存好。
于是我将“羌绣”交给了小花,让她带回去和我那些宝贝放一个箱子里。接着,我就招呼小花和干妈义姁一起陪我喝粥。
喝完粥,将义姁和小花送上车骑,我回到灵堂不禁又想:我原谅了本无恶意且对我无比疼爱的义父,但是那大爷呢?他已经跌落我心目中的神坛——从我的救命恩人变成了杀父、杀全族的仇人。但是其实他对我母亲造成义父外伤的原因应该是不知情的——他应该没看过义父的忏悔录。义父昏迷时,他觉得羌人太狡诈,于是痛下杀手。义父醒后觉得于事无补,所以也就不解释了——他一向是这样的人。而且如果按照义姁所说:事情的起因是我父亲想去僭越“黄龙之气”,羌人的死就更是咎由自取。
大爷不是想践行李信理论上的恶,他杀了羌人也没去冒功,而是埋葬了他们、收养了我。
那么大爷为什么会告诉王朔呢?其实这恰恰证明了大爷是个善良的人——他告诉自己很尊敬的人是就为了宣泄压抑在心底的内疚和忏悔、告诉王朔他收留了首领的遗孤更是。
有内疚和忏悔心的人是善良的人,但不是好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名将白起、项羽、韩信这些谁不是手下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血债?他们忏悔吗?内疚吗?不说别人,就说霍去病,“漠北之战”时我亲眼见他在弓卢水杀降一千多,他的解释是:这些是左贤王的嫡系,成功劝降的机会不大,诈降的可能性反而更大。而且这些人留着浪费粮食,他要率骑兵继续快速纵深,没时间管战俘,如果不杀掉一旦哗变反而惹麻烦。我知道他没有忏悔和内疚——他死前跟刘彻说给匈奴人偿命的话只是在掩饰他觉得羞耻的死因而已。
恐怕大爷是唯一一个会为了自己因误会杀降而内疚忏悔的名将,所以他落得个“李广难封”,不是什么“数奇”,而是他本身就不合格。
有忏悔心的将军不是好将军,但是他肯定是个好人。他当然是好人,也许李信当初建立老兵营有着背后的目的,但那不是李广的目的。李广是真的心疼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的,我曾亲历他两次大败后散尽家财在朝廷额度之外增厚抚恤,这肯定不是出于作秀。
“宽恕他们吧!”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我在服务李家,而是李家成就了我——因为他们的善良,我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我想证明我身上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叫“造化”的东西在吸收了李翠琰等九个“气运之女”的气运后能逆风翻盘,在刘彻的围追堵截下活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
我随即来到大爷、二大爷和义父的坟前,为他们的坟都点起了三柱香:我想在这青烟袅袅中结束我们今生的情仇羁绊,那只是“天命”为了所谓的“气运传承”,给我们安排的狗血剧本。从此以后,他们只是我复兴李家、成就自己道路上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