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没人睡。
我靠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眼皮沉重,可一闭眼就是大嘴跪在停尸房的画面——那截断影,那道耳朵裂口爬出的黑泥,还有录音里那声孩童的笑。
我猛地睁开眼,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九分。
子时快到了。
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了。
他没开灯,借着月光走到日志台前,翻开本子。
纸页哗啦响了一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本想出声,可喉咙像被什么压住。
我看着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在“今日值班”那一栏上方,顿了顿。
然后,他写下了三个字:“张小满。”
笔尖落纸的刹那,整栋楼猛地一震。
不是地震,是所有冰柜同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撞门。
我跳起来冲向停尸房,凡子也从休息室冲出来,脸色铁青。
三号柜的门,正缓缓自动开启,发出金属锈蚀的“吱呀”声。
冷气喷涌而出,带着一股甜腥味,像腐烂的糖。
我凑近看,柜内壁上凝结的霜花,正一点点扭曲、聚拢,最后竟成了三张模糊的脸——咧着嘴,眼睛是空的,嘴角一直裂到耳根。
它们对着我笑。
凡子一把将我拽开:“别看!”
我们退到监控室,他立刻调取停尸房的实时画面。
屏幕里,大嘴还跪在原地,可他的影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井口方向的地上,映出一个小小的、穿着布鞋的影子,正静静地站着。
我浑身发冷。
“重播。”凡子声音发紧。
画面倒带。
我们看到大嘴的身影在凌晨一点零七分时,突然像信号不良的影像一样开始抖动,接着一点点淡去,最终彻底消失。
而就在他消失的瞬间,井口上方的空气忽然扭曲,一缕灰雾缓缓升起,凝聚成一个孩童的轮廓。
他穿着旧式小布鞋,裤脚卷着,背对着镜头,站在井边,像是在等什么。
然后,那孩子缓缓转过身——
屏幕突然黑了。
凡子猛拍主机,重启,调取红外记录。
数据刚加载出来,他的手就僵住了。
“体温……”他喃喃,“井口区域……检测到一个37.2度的热源。持续上升。”
我盯着屏幕,脑子里嗡嗡作响。
活人是37度,可那地方连实体都没有,哪来的体温?
更诡异的是,几秒后,温度开始骤降,一路跌到零下五度,空气中的水汽瞬间结霜。
可重量感应器没反应,没有脚步,没有质量,就像……那根本不是身体,而是某种被撕碎后又强行拼凑回来的“存在”。
凡子把视频拷进U盘,塞进我手里,声音压得极低:“不是幻觉……他回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那枚发烫的U盘。
它像一块烧红的铁,烫进我的掌心。
天亮后,猴子坐在值班室角落,手里捏着几张泛黄的纸。
那是王师傅女儿送来的笔记复印件,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他反复翻着,一页页看,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我站他身后,看见他在“谁记得,谁就在”那句话下划了三道红杠,墨水都快划破纸。
突然,他手指一顿,停在页脚。
那里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几乎被折痕盖住:“三月十七,加餐:肉包子六个——给孩子们。”
他盯着那行字,呼吸一点点变重。
“肉包子……”他喃喃,“那天车祸现场……我见过。”
我也想起来了。
三年前的雨夜,殡仪馆接到一通报警,说土凹村外公路出了事。
一辆拉沙的货车失控,撞飞了四个在路边等家长的小孩。
现场一片狼藉,车轮下压着半块冷掉的肉包,葱花都黏在泥里。
没人知道是谁的,也没人问。
“他爱吃带葱花的。”猴子忽然说,声音哑得不像他。
我愣住。
他抬头看我,眼神空得吓人:“王师傅笔记里写的‘孩子们’,不止一个。可井口只回来一个。其他人呢?是不是……因为没人记得,所以他们连影子都留不下?”
我没敢接话。
可我知道,他已经在往那个方向走了。
子时刚过,猴子一个人去了井口。
我远远跟着,躲在锅炉房拐角。
他手里捧着一屉刚蒸好的肉包,热气腾腾,在冷夜里像一团白雾。
他蹲下,轻轻掀开笼屉盖。
“小满,”他低声说,“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风停了。
雾气从井口缓缓升腾,像有生命般缠绕上他的脚踝。
然后,那孩子出现了。
李小满。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小布鞋,裤脚卷着,浑身湿透,嘴唇发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冷得受不了。
他站在三步之外,没靠近,也没说话。
猴子眼眶红了。
“你娘没疯前,天天给你蒸这个……她说你爱吃带葱花的。”他声音发抖,“她说你吃完还会舔盘子……她说你最乖。”
孩子缓缓抬头。
那一刻,我看见他眼里第一次有了光。
不是怨毒,不是恨,是一种近乎委屈的、被遗忘太久的确认。
他轻轻点了点头。
猴子鼻子一酸,眼泪砸在地上。
他把笼屉往前推了推:“吃吧,还热着。”
可那孩子没动。
他只是看着,然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井底,嘴唇动了动。
猴子听不见,但他读懂了。
他说:“冷。”
整个院子仿佛瞬间降了温。
我站在远处,竟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落在肩头。
猴子跪了下来,和孩子平视:“我知道……你冷。我们都记得你了,小满,你别怕。”
孩子眼神动了动,像是松了口气。
他低头看着那笼包子,伸出手,却穿过了蒸笼,碰不到任何东西。
他笑了下,很轻,然后转身,一步步退回雾中,消失在井口。
猴子没动,跪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
我走过去,扶他起来。他全身冰凉,像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明天……”他喃喃,“得让黄师傅来一趟。”
我没问为什么。
但我知道,有些事,已经不能靠记录和监控来解释了。
而有些名字,一旦被重新念起,就再也压不回地底。
黄师傅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背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鞋底沾着泥,像是刚从土凹村一路走来。
凡子在监控里看见他,皱了皱眉,没拦。
他知道,这种事,轮不到科学说话。
我带他去了锅炉房。
这地方偏,隔音好,王师傅以前说过,阴气重的地方,火最旺,也最藏不住秘密。
黄师傅一进门就蹲下,伸手摸地砖缝隙,指尖沾了点黑灰,放到鼻下一嗅,脸色沉了下去。
“怨气入砖了。”他低声说,“拖太久,魂都碎了。”
他打开包袱,取出一个陶罐,灰褐色,表面有裂纹,像埋过几十年。
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系着一段褪色的红头绳,还缠着一小片蓝布角——和当年车祸现场那几个孩子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这是……”我喉咙发紧。
“碎骨混灰。”他没看我,“四个孩子,只剩这点东西。当年没人认领,殡仪馆火化后统一处理,我偷偷留了一半在这儿。剩下一半……早撒进河里了。”
他把骨灰倒进一只粗陶碗,动作极轻,像怕惊醒什么。
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滴了三滴鸡血进去,又撒三粒黑米。
血珠在灰里慢慢洇开,像活物在爬。
他盘腿坐下,闭眼,低声念起来:
“孤魂不归,因无人认领。游荡无依,因无人唤名。今我以血亲之名,代立契约,召尔归位——张小满,归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外风起。
不是寻常的风。
是那种从地底往上冲的阴风,卷着灰渣打在窗户上啪啪响。
锅炉房顶的铁皮被掀得哗啦作响,远处井口方向,传来三声闷响。
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井壁上敲了三下。
我和黄师傅都没动。他知道会这样。我……也开始信了。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走。
黄师傅守着陶碗,嘴里一直哼一段调子古怪的童谣,像是哄睡用的,又像招魂的引子。
我坐在角落,盯着那碗。
骨灰静着,可血迹在缓缓移动,像有东西在底下爬。
天快亮时,风停了。
黄师傅睁开眼,叹了口气:“他来了,但……不全。只有一缕执念回来。其他三个,还在井底。”
我没敢问为什么。
可我知道猴子会问。
第二天轮他值班。
我本以为他会松口气——毕竟昨夜仪式做完,停尸房再没异响,连三号柜都安静了。
可我去交班时,看见他坐在日志台前,手僵在半空。
日志本摊开着。
他写下了“今日值班:张小满”。
可那五个字底下,竟多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墨色发暗,像是从纸里渗出来的:
“哥哥,阿庚他们还冷……井底没灯。”
我浑身一凛。
猴子没动,也没说话。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行字,指节发白。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抬头,看向三号冰柜。
柜门缝里,正缓缓渗出白雾般的寒气。
那雾落地不散,反而凝成水,在水泥地上蜿蜒出三道湿痕——像三双脚印,湿漉漉地,朝着井口方向延伸过去。
我们谁都没去追。
有些路,只能由记得的人走。
我看着猴子慢慢站起身,走到日志前,把那页纸撕了下来,叠好,塞进胸口的口袋里。
他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只想完成任务的业务员,倒像是……背上了什么。
临走前,他忽然问我:“韩老拐的儿子……回来了吧?”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昨晚守夜,我听见有人在哭。”他声音很轻,“不是活人能发出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替另一个人赎罪。”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旧录音笔,外壳发黄,按钮都磨平了。
“这东西,”他说,“是大嘴死前最后交到我手里的。他说,有人该听一听。”
我看着他把录音笔攥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得找他。”他说,“韩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