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春风在外三道沟,还是个耍流氓的主儿,专挑人棉裤的破洞往里钻。
合作社办公室里,铁皮炉子烧得贼旺,算是跟这倒春寒较上劲了。
陈望没凑在炉边,他面前摊开的不是账本,而是一堆“精神杂粮”——《人民日报》是主粮,旁边还堆着些影印的苏联报纸,纸张糙得能磨刀,字迹糊得像蚊子血。
那混合着油墨和煤烟的味道,闻久了,脑仁儿都跟着突突跳。
“啧,又一位‘土豆种植爱好者’光荣上岗了。”
陈望用指尖弹了弹手里那张《真理报》影印件,上面某个部长的标准像被打了个粗鲁的叉,
“伊万来信说,他们后勤系统有个管油料的将军,因为‘对伏特加过于热情’,被发配去贝加尔湖数鱼了。
这反腐风潮,刮得比咱这儿的白毛风还邪乎。”
李秀兰正对着算盘珠子较劲,闻言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胶布缠了腿、一边高一边低的眼镜,慢悠悠地说:
“这风刮了有小半年了吧?一阵紧似一阵,没个消停。
伊万上回信里,字迹都潦草了不少,看来那边是真不太平。”
靠在门框上的雷钢,正用一块鹿皮精心擦拭他那把五六式的撞针,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他头也不抬,闷雷似的吐出几个字:“根子烂了,虫子就往出爬。”
“老雷这话,一针见血!”陈望把报纸推开,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那里像是藏了个小鼓槌,
“你们发现没?苏联这艘大船,掌舵的老舵手们,脸上的褶子比北大荒的地垄沟还深。
勃列日涅夫去世之后,后面接棒的两位,一位没坐热炕头就走了,现在这位,我看也悬,报纸上露个面都跟过年似的。
你们发现没有,苏联的权力核心,正在不可避免地……老化。”
他转过身,看向李秀兰和雷钢,眼神锐利:
“老一代经历过卫国战争的残酷,信仰坚定如钢铁。
但你们想想,他们在战争中失去了多少同龄人?整个国家那一代的青年才俊,几乎断层!现在扛起国家的中坚力量,出现了巨大的空缺。”
李秀兰若有所思:“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急切地将大量年轻人送往欧美留学,填补技术和管理人才的空白?”
“对!但这恰恰是最大的隐患!”陈望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洞察危机的急切,
“秀兰姐,老雷,你们想想,一个在莫斯科吃着黑面包、听着《喀秋莎》长大的青年,
突然被送到巴黎或者纽约,面对霓虹闪烁、商品琳琅满目的世界,听着摇滚乐,看着好莱坞电影,他们的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他拿起一份西方媒体的剪报,上面刊登着几张苏联留学生在欧美校园酒吧的照片,虽然模糊,但那种迥异于苏联国内氛围的“自由”气息扑面而来。
“信仰的建立需要血与火的淬炼,但瓦解它,可能只需要几盘磁带、几条牛仔裤,或者……一种更‘优越’的生活方式。”
陈望的语气沉重起来,“这不是军事入侵,这是无声的战争,瞄准的是下一代的思想。我管它叫——‘和平演变’。”
张大山风风火火地撞开门,带进一股子寒气,他手里还拎着双刚刷干净的翻毛皮鞋,鞋油味混着冷风,格外冲鼻子。“望哥!口岸那批钢材……”
“钢材先放放,”陈望打断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张西方剪报,上面是几个苏联模样的年轻人在灯红酒绿的背景里,举着高脚杯,笑得一脸灿烂,
“大山,你来瞅瞅,咱们的苏联老大哥,正把自家娃娃往这种‘盘丝洞’里送呢。”
张大山凑过去,眯着眼瞅了半天,咧开大嘴乐了:
“嘿!这地方……看着是比咱合作社这铁皮屋子得劲!
瞧这姑娘穿的,胳膊大腿都露着呢!”
“得劲?是得劲!”陈望被他气笑了,
“用那扭起来没完没了的屁股音乐(爵士乐),绷得蛋疼的裤裆(牛仔裤),还有那白花花的大腿和能闪瞎眼的好莱坞霓虹灯,来招呼这些喝着伏特加、唱着《喀秋莎》长大的愣头青。
这叫啥?这叫和平演变!不动刀不动枪,专门往你心窝子里塞软刀子,让你觉着他们那奢靡堕落才是人间天堂,咱们这艰苦奋斗是活受罪!”
李秀兰轻轻“啊”了一声,手里的钢笔在账本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雷钢擦枪的手彻底停了,抬起眼,那目光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子,能扎人。
张大山挠了挠他那硬得能当鞋刷子的板寸头,脸上那点嬉笑没了:
“望哥,你说这些我听着心里头发毛。我就琢磨,老毛子家里要是乱了套,锅都砸了,咱们这靠着锅沿吃饭的,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喝西北风?”陈望走回桌边,一屁股坐下,语气带着点疲惫的自嘲,
“大山,到时候恐怕西北风都喝不上热乎的!
咱们现在,就像是航母边上的小舢板。
船要是稳当,咱们能跟着捞点鱼虾,蹭点暖气。船要是他娘的撞了冰山……”
他用手指重重敲了敲地图上苏联的位置,又滑到代表中国的地方,画了个下沉的漩涡,“咱们这小舢板,第一个被漩涡吞了!”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激烈的吵嚷,还夹杂着推搡声。
王小明,那个之前被陈望训过要分级存放皮张、有点轴劲的知青,正跟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司机撕巴在一起。
王小明的棉袄袖子都被扯开了线,露出里面的旧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