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站在窗前,手里握着那封暗红色火漆封口的密信。窗外风不大,却带着北境特有的寒意,吹得檐下铜铃轻响了一声,又归于沉寂。他衣袍未动,仿佛与这夜色凝成一体,唯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桌上的纸页被风掀起一角,又缓缓落下,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刚从议事殿回来,脚步沉稳,背脊挺直,可肩头旧伤在踏入门槛那一刻便悄然苏醒,隐隐作痛。执事长老说的那四个字——“魔踪再现”,仍在耳中回荡,如钟鸣不绝。不是惊雷,却比惊雷更沉重。它不是传言,不是误报,而是守卫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灵力传回的讯息:北境边界,灵压紊乱,黑雾弥漫,一人未归。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玄风魔宗十年前覆灭之说,本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假象。赵天霸不过是他们埋在丹谷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试探、腐蚀、瓦解正道根基的毒瘤。如今棋子已除,地牢之中血迹未干,那人临死前那一句“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仍如寒针刺骨。那不是疯言,而是警告——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火漆完整,色泽深红如凝血,上面压印着断剑与残月交叠的图案。那是沧海龙宫的皇印真符,百年来从未外流,更无人能仿。昨夜子时,使者自东海踏浪而来,身披鳞光长袍,落地无声,放下信匣便走,连一眼也未多留。仿佛这封信本身,便是禁忌。
萧羽用指尖轻轻划开火漆,动作缓慢而谨慎。泛黄的信纸取出时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香气,似海藻混着深水岩层的气息。字迹苍劲如刀刻,笔锋凌厉,每一划都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水火危机已解,然大陆仍有暗流。
魔影潜行,人心浮动,若再各自为营,终将重蹈覆辙。
愿与萧长老共商和平大计,邀至龙宫一叙。
三日后,潮生之时,东海外岛接引。”
落款二字——“龙皇”。
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没有立刻回应。屋内极静,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他孤瘦的身影。呼吸声清晰可闻,每一次吸气,肋骨深处便传来一阵拉扯般的钝痛,像是有根无形的线,缠绕在旧日伤痕之上,随心跳缓缓收紧。
他闭眼调息,运转《九转归元诀》第一重,灵力自丹田升起,如暖流般游走经脉,缓缓抚过肩胛处那道贯穿三寸的旧创。那是五年前追杀赵天霸时留下的,一刀穿骨,几乎毙命。当时他以为斩草除根,现在才明白,那只是割断了藤蔓,根须早已深入大地。
良久,疼痛稍缓,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两件事物上:一封来自龙宫的邀请,一份北境边境的异动记录。
选择摆在眼前。
若即刻启程北境查探魔踪,或可抢在祸乱蔓延前将其扼杀。但孤身犯险,极可能落入圈套;一旦被困,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让丹谷陷入被动。而若赴龙宫之约,则意味着暂时搁置边关危机,寄望于联合诸宗共御外敌。可若龙宫另有图谋?或是此行本身就是一场局?
他想起赵天霸被拖入地牢前的眼神——疯狂中藏着恐惧,恐惧中又有一丝解脱。那人不说,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背后之人掌控之力,已非寻常手段所能抗衡。
不能再等了。
他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在铜钩上的储物戒。指间灵光一闪,戒指空间开启,一道幽黑光芒浮现掌心——是昨夜血煞雷爆炸后残留的核心残片。众人皆以为化为飞灰,唯他察觉到一丝微弱震颤,遂悄然收起。
此刻,残片静静躺在他掌中,表面裂纹纵横交错,竟隐隐构成某种古老符纹,似曾相识。他凝神细看,忽然发现那些裂纹正在极其缓慢地移动,如同活物般重组。靠近鼻尖时,一股灼热感扑面而来,温度顺着皮肤向上攀爬,直抵心脉。
他瞳孔微缩,猛地合掌,将残片重新封入戒指。
这不是死物。
这是某种信号,某种召唤。
玄风魔宗未灭,反而在积蓄力量,而这残片,正是他们重启仪式的关键之一。有人正在收集散落各地的魔器碎片,试图唤醒沉睡已久的“渊祭之阵”。
他转身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宣纸铺展。
笔尖落下,只写四字:“萧羽敬诺,三日后启程。”
笔锋利落,无迟疑,无退路。
写罢吹干墨迹,折好信纸,放入一只青玉匣中。匣身雕有云海腾龙纹,乃龙宫特制信物容器,唯有对等身份者方可开启。刚盖上盖子,门外传来脚步声,极轻,却节奏分明,每一步都踩在心跳间隙。
“进来。”他说。
门被推开,一名身穿深蓝鳞纹长袍的男子走入。面容刚毅如石刻,步伐沉稳如潮涌,落地无声,仿佛行于水面。腰间玉贝佩随步轻晃,发出细微清响,似远海低吟。
正是昨夜送信的使者。
他进门后双手抱拳,行礼道:“萧长老。”
“你要的回信在这里。”萧羽将玉匣推至桌边,“我答应赴约。”
使者上前接过,打开查验,确认无误后合匣收入袖中。
“龙宫上下,恭候大驾。”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舟船已在东海外岛等候,届时会有接引使前来指引航向。”
“我知道。”萧羽点头,“你回去告诉龙皇,我会准时到达。”
使者沉默片刻,似有犹豫,终是开口:“此行关系重大,路上务必小心。龙宫虽已准备妥当,但也难保无人中途拦截。尤其是……穿过雾隐海峡那段路,历来是劫杀高发之地。”
“我明白。”萧羽望着他,“你们为什么选这个时候?”
使者抬眼,目光深邃如海渊:“因为再晚,就来不及了。”
话音落,人已转身离去。身影没入走廊黑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不留痕迹。
屋内重归寂静。
萧羽走到床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令。那是昨日庆功会上,大长老亲自授予的荣誉长老令,通体青玉雕成,正面浮雕丹鼎云纹,背面铭刻“镇守·丹心”四字。他在战斗中不慎磕碰,边缘留下一道细小刻痕,如今摸上去仍能感受到那一点突兀的粗糙。
这枚令,不只是荣耀,更是责任。
他曾以为自己一生只为复仇而活,杀赵天霸,毁魔宗,血债血偿。可如今,肩上扛着的,已不止是个人恩怨。丹谷千余名弟子,周边七座附属城池,无数仰赖正道庇护的百姓……他们的安危,系于一线。
他将玉令收回怀中,站起身走向衣柜。拉开柜门,一件新袍静静悬挂其中——玄金滚边,袖口绣银线云雷纹,乃是丹谷长老专属服饰。他伸手轻抚布料,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庄重的温度。
三日后出发,时间不多。
他需要做三件事。
其一,修复肩伤。旧患若不彻底压制,长途跋涉中一旦爆发,极易被人趁虚而入。明日清晨,他要去药堂请温老施针,辅以《玄阳真火》温养经络。
其二,整理手中所有关于玄风魔宗的情报。包括赵天霸的真实身份来源、血煞雷的技术构造、以及近年来各地出现的“影蚀步”踪迹——那种诡异身法,只有修炼过魔宗秘典者才能施展。这些资料,是他赴龙宫谈判的筹码,也是说服其他宗门联手的关键证据。
其三,安排丹谷内部防务。他不在期间,执法堂需加强巡逻,尤其注意夜间结界波动;同时秘密启用“赤翎卫”,那是他亲手组建的暗部力量,只听命于他一人。若有异动,立即封锁山门,不得擅自出击。
他走回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薄册。封面写着《北境异动记录》,由执法堂三个月来汇总而成。翻开第一页,第一条便是三天前的灵压波动报告,附有两名守卫临终传讯的残片内容:“黑雾……会动……它在吃人……”
他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字:“查证是否与影蚀步有关。另,调阅三年内所有类似事件,绘制分布图。”
刚写完,窗外忽有轻响。
一只黑羽信鸦落在屋檐一角,羽毛乌亮如墨,双眼泛着淡淡的紫光。它不动,不叫,也不投递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一道监视的目光。
萧羽抬头看了一眼,神色不动。
他知道这只鸟不属于丹谷系统,也不属于任何正道宗门。它是“夜诏阁”的信使——那个游走于黑白之间的神秘组织,专为权贵传递绝密消息,也承接刺杀委托。
它不是来找他的。
但它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警示。
他合上册子,吹熄灯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外面天色已晚,月亮升至中天,洒下清辉如霜。远处主殿灯火陆续熄灭,整个丹谷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巡夜弟子的脚步声偶尔响起,规律而坚定。
他站在黑暗里,没有点灯。
三日后启程,一切已定。
他抬起右手,看了看掌心。那里有一道浅疤,细长如柳叶,是十五岁那年练《焚脉手》失控所致。那时他以为武功才是唯一出路,仇恨才是活下去的理由。如今他才知道,真正的强大,不是杀多少人,而是能护住多少人。
不只是恨,还有更多人等着他去护。
他转身走向床铺,躺下闭眼。
明天一早就要开始准备行程,还有很多事要做。
屋外风渐起,吹动窗纸发出轻微响动,如同低语。
那只黑羽信鸦突然展翅,冲入夜空,消失在茫茫星海之中。
风停了。
屋里很静。
只有一个人的心跳,在黑暗中沉稳跳动,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