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的手指在水面上悬了片刻,最终垂进雨里。
雨水顺着指缝滴进井中,荡开的涟漪里,那两个手拉手的倒影早没了踪迹。
她蹲得太久,膝盖传来钝痛,扶着井沿站起来时,蓝布衫下摆沾了满腿泥。
祠堂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晃得她眯起眼。
她摸黑回屋,老唱机还搁在八仙桌上,金属转盘上沾着雨气。
录音带的塑料壳被她捏得发烫,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童年的声音裹着电流声钻出来:我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
她屏住呼吸。
背景音里,那道极轻的童声又出现了。
这次她听得真真切切——不是回声的重叠,是另一个孩子,用和她一模一样的声调,在同一空间里复述这句话。
两个的尾音撞在一起,像两片薄玻璃轻轻相碰。
田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091所的录音室,白墙,铁窗,当时负责记录的王干事说小同志别怕,就当和空气说说话。
可空气不会有呼吸声——她突然凑近唱机,调低音量,在电流杂音里捕捉到第二道呼吸:比她的急促些,像被人轻轻捂着嘴,却又固执地跟着她的节奏起伏。
是共录。她对着空屋子喃喃,从一开始,就有另一个人......
敲门声来得突然。
田小满手忙脚乱去关唱机,转身时撞翻了茶碗,热水溅在脚背上也没知觉。
推开门,李德发的竹拐杖正戳在青石板上,雨水顺着他的灰布帽檐往下淌,怀里紧抱着卷用油布裹的东西。
李同志?田小满退后一步让他进来。
李德发把油布卷放在桌上,指尖沾着水去揭外层:县志夹层里翻出来的,边角有火烧过的痕迹。竹简便签露出来时,他压低声音,署名吴德海·焚前手录。
田小满的手指刚碰到竹简,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
墨迹已经晕开,但双生承痛四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往下看,选七岁女童双胞胎,一人承名,一人承忆。
甲体命名,乙体藏魂。
若甲死,则乙自现的字迹逐渐清晰,她的后颈泛起凉意——她记得自己是孤儿院长大的,可从未听人提过有姐妹。
乙未必是血亲。李德发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是被选中的影子,存那些说不出来的痛。他顿了顿,你有没有发现,你从不记得自己哭过?
祠堂外突然传来撞门声。
周志国的蓝制服浸透了雨,贴在背上像片深色的云。
他耳周缠着的棉线渗着血,暗红结晶从棉线缝隙里冒出来,像撒了把碾碎的朱砂。
看这个!他抖开一张皱巴巴的波形图,手指在两条几乎重叠的曲线间戳得发颤,37赫兹,双轨的!
一模一样,差0.3秒......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不是她在听亡者,是亡者在听她。
另一个,一直在替她回应!
田小满的太阳穴突突跳。
她抓过波形图,两条波峰像两簇火苗,明明灭灭缠在一起。
周志国的呼吸喷在她耳边:我耳道里的结晶......是声音凝的。
它们在说,等乙体说完......
够了!院外传来刘桂香的尖叫。
田小满抬头时,正看见刘桂香拽着孙玉兰往门外拖,女孩的蓝布衫被扯得歪到肩头,却突然安静下来。
陈同志。孙玉兰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东门话箱底下,埋着半截铅笔,是你爹临死前攥着的。
陈青山正往炉子里添柴,闻言手一抖,柴块掉了满地。
他猛地转身,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父亲死于1959年疫情,遗体至今未归,这事他连赵铁柱都没说过。
刘桂香的手松开了。
孙玉兰踉跄两步,扶着门框弯下腰,呕吐声里混着细碎的响动。
田小满凑近时,看见泥地上躺着截焦黑木炭,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别带我走,我还没说完。
雨在半夜停了。
田小满裹着李德发留下的竹简,站在井庙的老槐树下。
李德发画的图纸在她兜里被揉出褶皱,骨井三层的标记被雨水泡得发晕。
她抄起铁锹往下掘,腐土的腥气混着潮湿的木灰味涌上来,直到铁锹的一声磕在金属上。
铜牌埋得很深,边缘结着红褐色的锈。
她用袖口擦去浮土,样本八·乙五个字像刀刻进她心里。
井水突然翻涌,水面浮起片蓝布角,湿答答缠在井绳上,轻轻勾住她的衣角——那是她记忆里的蓝布衫,可衣角处有块灼痕,像被什么烫穿的。
原来我不是来终结的......她跪坐在泥里,铜牌硌得膝盖生疼,是被留下,等另一个说完......
井里的水声渐大,她听见有个声音,和她的呼吸同频,从地底升上来。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刻在骨头里:姐姐,你终于听见我了。
月光被云遮住一半。
田小满攥紧铜牌,竹简上乙体非血亲的批注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望着井中晃动的影子,忽然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水里那个,正慢慢抬起手,要触碰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