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攥着炭笔的手沁出薄汗,赵桂兰家的门楣还沾着新鲜朱砂,红得像刚滴的血。
她推开门时,老人正踮着脚往门框上贴最后一道符,竹梯在青石板上吱呀作响。
赵奶奶。她喊了一声,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轻。
竹梯猛地晃了晃,赵桂兰扶着墙转身,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朱砂粉:你倒来得快。她从梯子上下来,布鞋碾过地上的符纸碎屑,昨夜见我画符,就猜你要问。
林小满跟着她进堂屋,八仙桌上摆着半块没刻完的桃木牌,刻刀沾着暗红。井眼是啥?她直截了当,李春花...她到底是什么?
赵桂兰把刻刀往桌上一磕,刀背撞出闷响:七月初七生的归井,腊月十六死的入脉。她枯瘦的手指点着桃木牌上的纹路,可还有一种——生在无日、养在无光的,是井的。老人突然抬眼,浑浊的眼珠里泛着冷光,它不记名,它看名。
你写的每一个字,它都先看过。
林小满后颈发凉。
前日在隧道里看见李春花名字旁生于无日,归于无井的刻痕,此刻突然串成线。马秀莲抱她来的那天...
闭天日。赵桂兰截断她的话,指甲掐进掌心,天黑了三个时辰,鸡不鸣,狗不叫,连灶火都熄了。
那丫头裹在襁褓里,连哭都不会,眼睛亮得像井里捞出来的星子。她指向窗外的井台,老柳树的影子正爬过窗棂,井要养眼,得用活人的命续光。
马秀莲当年抱着她挨家挨户讨奶,你当是寻常求帮?
那是在给井眼攒香火。
堂屋梁上的老钟突然敲响,当啷一声惊得林小满一颤。
与此同时,窗外飘来稚嫩的童谣,像被风吹散的线头,这儿一句那儿一句:红莲开,死人来,娃娃抱笔写娘胎...
是李春花!林小满冲向祠堂时,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祠堂门虚掩着,供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李春花正跪坐在香灰里,手里攥着支白骨笔——骨节泛着青,分明是人指骨磨的。
你在写什么?林小满喝止,声音里带着颤。
李春花缓缓回头,嘴角咧到耳根,却没发出声。
她举起白骨笔,牌位上歪歪扭扭的血字还在渗液:你写孙翠娥,井底就少一个托名的魂。她的声音像两块石头相擦,它们饿了...要补。
林小满猛地攥紧炭笔。
从前她以为记名是超度,现在才明白——每写一个名字,都是从井底抽走一团意识,井眼要维持平衡,就得让亡魂始终填不满饥饿。
李春花的存在,是为了看着这些的过程。
你在维持井的胃口。她脱口而出,所以总在我动笔前出现,你在确认我写的名字够不够填窟窿。
李春花的眼睛突然亮得刺人,白骨笔地断成两截。
她转身冲向祠堂后窗,影子掠过牌位时,所有蜡烛同时熄灭。
次日晨雾未散时,刘青山的布鞋踩过邻村泥路。
他挎着药箱,额角还沾着昨夜没擦净的血渍——村里突然有十七个孩子高热,舌苔黑得像涂了墨,最诡异的是,他们无意识地哼着同一首童谣。
王婶,按住孩子!他掰开患儿的嘴,棉签刚碰到舌苔,孩子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甜得发腻:红莲开,死人来——
刘青山手一抖,棉签掉在地上。
他取了血样去卫生所,显微镜下的红细胞凝成墨点,像被谁用细笔点过。
翻091所残卷时,泛黄的纸页上突然跳出一行字:红莲疫,非毒非菌,乃——执念成形,以声为媒,以名为引。
封耳!他拍着桌子喊,用棉花塞住耳朵,别让童谣传进脑子!
话音未落,墙角的小丫头突然抬头,眼睛黑得像浸了墨:刘青山,你娘死前,也唱过这歌。
刘青山的药箱落地。
1959年腊月十六,他娘在净水村难产,血把产床都浸透了。
他至今记得,守在门口的接生婆说,产妇最后哼的调子像哭又像笑,后来村里就闹了疫...
不可能。他后退半步,撞翻了凳子,我娘的名字...我娘的名字没记过。
她的名字在井里。小丫头的声音突然变成李春花的,你写她,井就不饿了。
刘青山的手按在残卷上,指节发白。
林小满把吴秀英给的百衲布铺在井台时,晨露正打湿她的裤脚。
百家衣的针脚歪歪扭扭,每块布片都带着不同人家的烟火气。
她蘸了炭笔,一笔一画写:张阿婆,归山安;陈二牛,投河息...十个名字写完,布角已经浸了血——炭笔是她的骨血养的,每写一字都像剜块肉。
她对吴秀英说。
火舌舔过百衲布时,童谣声突然哑了。
井口的黑水翻涌着冒泡,李春花从井边柳树后冲出来,头发披散得像团乱麻:你烧的是他们的壳!
魂还在井底爬!她扑过来抓林小满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井要饿了,要塌了!
林小满甩开她的手,灰烬混着井水洒向村东:我不再替井养眼。她又洒向村南,从今起,我记名,只为还愿,不为续命。
当夜,童谣变了调。
孩子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红莲谢,眼要瞎,守夜人断笔不归家...
马秀莲跪在井边时,林小满躲在老柳树后。
她怀里抱着卷泛黄的襁褓,火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飞。
林小满凑近些,见火中浮现几个残字:春花...非亲生...代井养...
当年抱她来的,不是你吧?林小满轻声说。
马秀莲猛地回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火盆里的残字。
林小满取出炭笔,在灰烬上补写:马秀莲,代母十载,情真不伪。
火光突然炸亮,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从火里站起。
她向马秀莲弯了弯腰,又转向林小满,然后消散在晨雾里。
她是...春花的亲娘?林小满轻声问。
马秀莲抹了把脸,把最后一块襁褓布扔进火里:她死在闭天日,求我替她养这眼。她站起来,脚步虚浮,现在...眼要瞎了,我也该走了。
邻村卫生所里,刘青山盯着显微镜。
患儿血液里的墨点正在变淡,像被水冲开的墨迹。
他翻到残卷最后一页,背面有行小字:破念疫者,需断声、止名、绝念。
窗外,童谣声越来越轻,终于消失在风里。
黎明前的薄雾里,林小满站在记归井前。
她摸出怀里的九根铜铃,铃铛上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吴秀英、田有福、周志国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混着晨露打湿青草的味道。
井眼要瞎了。她对着井轻声说,可瞎了的眼,会不会变成更凶的东西?
铜铃在她掌心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