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依旧笼罩在诡异平静下的比丘国,取经一行人继续西行。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唐僧沉默寡言,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诵经声也时常中断,显然菩萨的告诫与孙悟空那日的爆发,在他心中投下了沉重的阴影。猪八戒和沙僧更是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面对走在最前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孙悟空。
孙悟空几乎一言不发。火眼金睛不再是往日的灵动桀骜,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偶尔掠过一丝厉芒,也迅速被更深的沉寂淹没。他不再主动探路,也不再与八戒斗嘴,只是沉默地走着,手中的金箍棒有时无意识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得人心头发慌。无天的出现,那冰冷的拥抱与宣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心底疯狂滋生。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未知命运的惕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
这日傍晚,行至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路旁竟有一座装饰颇为雅致的三层酒楼,旌旗招展,上书“盘丝洞酒楼”五个娟秀大字。虽是荒山野岭突兀出现此等场所显得十分可疑,但天色已晚,人困马乏,唐僧见酒楼灯火通明,似有烟火气,便道:“悟空,前方有处酒楼,不若我们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行?”
孙悟空抬眼瞥了那酒楼一眼,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却并未点破,只是淡漠地“嗯”了一声。
一行人踏入酒楼,立刻有七位身着各色轻纱、体态婀娜、容貌娇媚的女子迎了上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声音软糯动人:“哟,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呀?快快里面请!”
这七位女子,正是那盘丝洞的七个蜘蛛精。她们早已得了背后“指示”,在此等候多时。按照原定的“剧本”,她们本该用美色与迷药引诱唐僧师徒,尤其是那猪八戒,制造一场“色欲”之难。
然而,当她们的目光触及走在最前方面色冰冷的孙悟空时,准备好的媚笑和话语都下意识地卡在了喉咙里。那猴子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并非单纯的妖气或仙气,而是一种……让她们本能感到恐惧的、混合着暴戾与死寂的压迫感。尤其是他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虚妄的金色眼眸淡淡扫过来时,七姐妹竟齐齐打了个寒颤,仿佛被天敌盯上。
“住店。”孙悟空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直接越过她们,走向楼梯。
猪八戒看着那七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口水差点流出来,搓着手就想上前搭话,却被沙僧一把拉住,示意他看大师兄那难看的脸色。八戒这才缩了缩脖子,没敢造次。
蜘蛛精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红衣女子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客官楼上请,有天字上房……”
“不必。”孙悟空打断她,脚步不停,径直朝着楼上走去,他的火眼金睛仿佛能穿透层层木板,直接锁定了三楼最深处一间看似普通,实则被一层极其隐晦、与无天同源的黑暗气息所笼罩的房间。
他走到那房门前,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抬脚——
“砰!”
一声闷响,那看似坚固的木门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房间内的景象,让紧随其后的蜘蛛精们和唐僧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客房?分明是一处临时的魔窟静室!
房间内没有寻常的床榻桌椅,只有一座悬浮在半空、通体漆黑、非金非玉、雕刻着无数扭曲魔纹的莲台。莲台周围缭绕着丝丝缕缕的混沌气息,散发出冰冷、死寂、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波动。莲台之上,随意铺着一袭同样漆黑的软垫,材质不明,光滑如镜,隐隐有暗流涌动。旁边还放着一叠折叠整齐的墨色锦被,被面上用更深的丝线绣着繁复的混沌云纹,与无天身上那件黑袍的气息同出一源!
这分明是无天偶尔降临此地歇息、或是观察“棋局”时所用的坐莲与寝具!其上残留的魔主气息,让七个蜘蛛精浑身发软,几乎要跪伏下去,眼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孙悟空站在门口,看着那座散发着令他极度厌恶又莫名熟悉的黑暗气息的莲台,眼中厉色一闪而逝。他想起了那冰冷的拥抱,那声“小猴子”,那“变成我的”的宣言……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孙悟空竟一步踏出,身形一晃,便直接出现在了那悬浮的黑色莲台之上!
他……他竟然就这么直接躺了下去!
还将那叠墨色锦被扯开,极其自然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这魔主的专属座驾和寝具,本就是他的一般!
“!!”
七个蜘蛛精吓得花容失色,魂飞魄散!这猴子疯了?!竟敢玷污无天佛祖的圣驾?!这……这是弥天大罪啊!
唐僧更是惊得脸色发白,连念佛号:“悟空!不可!快下来!此物不祥!”
猪八戒和沙僧也傻眼了,张大嘴巴看着躺在莲台上,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的大师兄。
孙悟空对周遭的惊呼和劝阻充耳不闻。他躺在冰冷的莲台上,鼻尖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气息。那并非寻常的香味,而是一种极其清冽、如同雪后初霁的松林、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能安抚神魂的幽冷暗香。这气息与他记忆中无天那冰冷死寂的感觉截然不同,却莫名地……让他因愤怒和紧绷而灼痛的神魂,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宁静。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缕暗香吸入肺腑,仿佛要将那令他作呕的魔头气息彻底覆盖、驱逐。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慵懒的语调,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好闻……”
说完,他翻了个身,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半边脸,竟像是真的要在这魔主的莲台上……睡过去了!
七个蜘蛛精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无天佛祖若是知道他的座驾和寝具被这猴子如此“糟蹋”,她们七个还有命在吗?!
唐僧徒劳地念着经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整个酒楼三层,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只有孙悟空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属于无天的莲台与被褥的冰冷暗香,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僭越与挑衅。
而远在无尽黑暗深处,某个仿佛亘古不变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倒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涟漪。
他的小猴子……
似乎,开始用自己的方式,
回应他的“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