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一行立在山道上,望着广慧师兄们消失的方向,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那股清逸的道韵尚未散尽,却已没了半分人的踪迹。悟空攥着金箍棒,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打破盘中之谜”这六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他回头看了眼唐僧,见师父正垂眸捻珠,神色平和,便收了翻涌的心绪,抬手拍了拍八戒的肩膀:“夯货,走了,先去那五庄观讨碗斋饭,莫让师父饿着。”
八戒被他拍得一个趔趄,揉着肩膀嘟囔:“猴哥你下手就不能轻些?老猪的骨头都快被你拍散了。”嘴上抱怨,脚步却不敢慢,颠颠地跟在悟空身后,目光仍不住往五庄观的方向瞟,方才那“人参果”三字钻入耳中,早勾得他肚里的馋虫直打转,只盼着能尝上一口。
沙僧挑着行李,紧随唐僧身侧,白龙马踏碎满地枯叶,蹄声轻缓,一行人顺着山道往五庄观行去。不过数里路程,越走越觉那股灵秀之气浓郁,脚下的碎石路渐渐换成了青石板,石板上刻着浅淡的道纹,虽经岁月磨洗,却仍能看出当年雕琢的精细。行至近前,方见五庄观的山门——那山门并非凡间常见的木石结构,而是以千年暖玉砌成,朱红的门楣上,“五庄观”三个鎏金大字,是上古篆文所书,笔力苍劲,带着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门环是九转镔铁所制,铸着青鸾衔芝的纹样,垂着两串铜铃,风吹过,铃音清越,不似凡响。
悟空走上前,抬手扣了扣门环,铜铃轻响,却无人应答。他眉头微蹙,刚要运起神通喊人,便听得门内传来两道清脆的童声:“来了来了,莫急!”
吱呀一声,山门自内而开,探出两个道童的脑袋。一个身着青衫,眉清目秀,眼神灵动;一个身着白衫,面容稍显沉静,二人皆是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是清风、明月。清风见了师徒一行,先是愣了愣,随即打量起几人,目光落在悟空身上时,见他尖嘴猴腮,毛脸雷公嘴,不由皱了皱眉:“你们是何人?为何来我五庄观叫门?”
唐僧在马上合十行礼,温声道:“贫道(僧)唐三藏,自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贵观,恰逢天色将午,想化些斋饭,再问个西行的路程,还望小道童行个方便。”
明月上前一步,抱拳道:“原来是大唐圣僧,我家师父早有吩咐,说今日有远客到访,让我二人在此等候。只是我观中不比凡间寺院,只备素斋,不知圣僧是否介意?”
悟空闻言,心中一动——方才广慧师兄们刚走,这道童便说师父早有吩咐,显然镇元子已知他们要来。他挑了挑眉,道:“既如此,便烦劳二位小道童引路,老孙师徒叨扰了。”
清风撇了撇嘴,似是不喜悟空的语气,却也不敢怠慢,转身道:“随我来吧。”
师徒一行随清风、明月入了观门,穿过一道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但见观内庭院开阔,地面以汉白玉铺就,院中古柏参天,枝桠如虬龙,树下摆着几方青石桌,桌上刻着围棋棋盘,石凳旁生着丛丛兰草,虽值深秋,却开得葳蕤。庭院中央,立着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那树高逾千丈,树干需数十人合抱,树皮如古铜,纹理似山川,枝叶如翠玉雕琢,层层叠叠,遮了大半个庭院,阳光透过叶隙落下,碎成点点金芒。树上挂着数十颗果子,果子约莫婴儿大小,四肢俱全,五官宛然,通体莹白,泛着淡淡的金光,正是那人参果。
八戒一见那果子,眼睛都直了,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脚步都挪不动了,喃喃道:“我的娘哎,这……这就是人参果?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跟胖娃娃似的!老猪要是能啃上一口,便是死了也值了!”
唐僧见那果子形似婴儿,顿时面露不忍,合掌道:“阿弥陀佛!此果形如孩童,怎可食用?罪过罪过。”
清风闻言,嗤笑一声:“圣僧有所不知,这人参果虽是形似婴儿,却非生灵所化,乃是我五庄观的灵根所结,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才结得三十个果子,吃一个便能活四万七千年,岂是凡间凡果可比?”
悟空盯着那人参果树,火眼金睛扫过,只见树身周围萦绕着一层浓郁的生机,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黑气,藏在树根部,若不仔细看,竟察觉不到。他心中咯噔一下,想起广慧师兄说的“谜题”,又想起当年三星洞学艺时,祖师曾提过“地仙之祖”镇元子,说他有一株先天灵根,名唤草还丹,又名人参果,树下却藏着一桩因果。
正思忖间,便见八戒偷偷挪着步子,往人参果树的方向凑,手都快伸到最低的那颗人参果上了。悟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像提小鸡似的将他拽了回来,眼神凌厉,压低声音喝道:“你这孬货,给老孙安分点!这果子不是你能碰的,你但凡敢动一下,今儿个便让你死定了!”
八戒吃痛,嗷嗷叫着:“猴哥你松手!老猪就看看,看看还不行吗?又没真碰!”
“看也不行!”悟空眉峰一挑,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这观里的东西,不比别处,镇元子那老儿的手段,老孙当年便略有耳闻,你若敢惹事,老孙可不会救你!”
沙僧见状,忙上前劝道:“大师兄息怒,二师兄也莫贪嘴,咱们只是化斋问路,莫要惹是生非。”
唐僧亦沉声道:“八戒,你若再如此,便罚你一路化斋,不许偷懒!”
八戒这才蔫了,揉着后颈退到一旁,却仍不死心,偷瞄着那人参果,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庭院深处传来一阵悠然的笑声,声音浑厚,带着几分熟悉的暖意:“悟空,三百年不见,倒是越发严厉了,连自家师弟都这般呵斥?”
悟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自庭院后的殿宇中缓步走出。那人身着紫纹道袍,头戴混元巾,面容丰腴,双目如朗星,颔下一缕短髯,周身道韵流转,比广慧师兄们更胜一筹,正是地仙之祖镇元子。
悟空见到他的第一眼,只觉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是三星洞独有的清宁,是当年一同听祖师讲经时,萦绕在身旁的暖意。他浑身一震,手中的金箍棒险些落地,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开口:“大师兄?!”
这一声“大师兄”,喊得又轻又颤,藏着三百年的光阴,藏着当年三星洞洒扫庭除的点滴,藏着被压五行山时,对师门的念想。
镇元子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宠溺:“小猴子,你怎么来了?当年你闯下弥天大祸,被如来压在五行山,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出不来了,竟还能保着圣僧西行。”
悟空定了定神,收了眼中的震惊,挠了挠头,语气也软了几分:“取经路过,恰逢此地,本想化些斋饭,没想到竟遇上了你……大师兄,你怎会在此做了这五庄观的观主?”
“当年祖师让我下山,说我与这方土地有缘,便在此建了五庄观,守着这株人参果树。”镇元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悟空身上,细细打量着他,“三百年不见,你倒是变了不少,话少了,也沉稳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言不合便抡起棒子打人的泼猴了。”
悟空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曾大闹天宫、打过天兵天将的手,如今握着金箍棒,却多了几分克制。他扯了扯嘴角,语气淡淡:“长大了,总不能还像当年那般任性,得成熟了。师父让我护着唐僧西天取经,这一路的劫数,容不得我由着性子来。”
镇元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带着几分心疼:“你这性子,能收敛至此,也算是历了劫,悟了道。罢了,既来了,便先歇歇,我已让观中弟子备了素斋,先吃些东西,再说别的。”
说罢,他引着师徒一行往偏殿走去,清风、明月紧随其后,见自家师父对这毛脸猴子如此和善,皆是一脸诧异,却也不敢多问。
偏殿内,早已摆好了一桌素斋,虽无荤腥,却皆是山中珍品,松蕈、竹荪、木耳、香菇,配着新蒸的素饼,熬得软糯的米粥,香气扑鼻。八戒一见吃食,早把人参果的事抛到了脑后,拿起素饼便往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沙僧则规规矩矩地给唐僧盛了粥,自己才慢慢吃起来。
悟空没什么胃口,只捏了块素饼,小口咬着,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殿外的人参果树,那股淡淡的黑气,总让他心神不宁。镇元子瞧出他的心思,待唐僧师徒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悟空,随我来,有话与你说。”
悟空放下素饼,跟在镇元子身后,出了偏殿,往人参果树的方向走去。清风、明月识趣地退开,守在殿门口,不敢跟来。
行至人参果树下,镇元子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累累硕果,语气沉了下来:“你方才定是察觉到了,这树下,藏着东西。”
悟空点头,攥紧了金箍棒:“是一股黑气,虽淡,却带着一股子邪性,不似凡间的妖邪。”
“这不是凡间的妖邪,是当年你打死的那个魔物。”镇元子转过身,看着悟空,“你还记得吗?三百年前,你刚离三星洞,回了花果山,途经一处陈家庄,那庄里年年要献一对童男童女,给一个魔物吃,那魔物身长三米,无手无脚,只有一张占了半个身子的大嘴巴,浑身滑腻,像极了凡间的蚂蟥,专吸孩童的精血。”
悟空闻言,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当年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陈家庄的哭声,那对吓得瑟瑟发抖的孩童,那蚂蟥魔物张开血盆大口的模样,还有他一怒之下,抡起金箍棒,将那魔物打得灰飞烟灭的场景。他咬着牙,骂道:“额……别说那个恶心虫子!当年老孙见它害了那么多孩童,气得一棒子下去,还以为它早就魂飞魄散了,怎会藏在你这人参果树下?”
“你那一棒子,确实打散了它的肉身,却没灭了它的元神。”镇元子叹了口气,“我当时恰好在附近,见它的元神要逃,便用术法将它封印在了这人参果树下。这果树是先天灵根,能压制它的邪性,本以为能压它个万万年,没想到你这一来,它竟感应到了你的气息,要破印而出了。”
二人的对话,恰好被寻过来的八戒听了去。他凑上来,好奇地问道:“猴哥,啥虫子?身长三米,只有一个大嘴巴,还吃童男童女?恁地吓人!”
悟空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滚回去吃你的饭!这虫子邪性得很,你若凑上来,小心它把你吸成皮包骨!”
“吃童男童女的魔物,身长三米,只有一个大嘴巴,就像是蚂蟥一样,我那时候一棒把那个打灰飞烟灭了,说实话还真tmd是蚂蟥!”悟空越说越气,想起当年那些枉死的孩童,便恨不得再抡起棒子,将那魔物彻底灭了。
镇元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莫气,当年你做得没错。只是这魔物的元神极顽固,靠着人参果树的生机,竟慢慢修炼成了精,如今怕是要破印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轰隆”一声响,人参果树的根部猛地晃动了一下,地面裂开一道缝隙,一股黑色的雾气从缝隙中涌了出来,雾气中,传来一阵“嘶嘶”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不好!它真的出来了!”镇元子脸色一变,刚要抬手结印,却没注意到那黑雾中,一道滑腻的身影如箭般射了出来,直奔他的面门。
悟空眼疾手快,刚要抡起金箍棒,却还是慢了一步——那蚂蟥精的身子滑腻如脂,甩动着长长的身躯,一张巨大的嘴巴张开,吐出一口墨绿色的粘液,不偏不倚,正好吐在了镇元子的脸上。
“卧槽!”镇元子猝不及防,被那粘液糊了一脸,一股腥甜又腐臭的味道直冲鼻腔,呛得他连连后退,只觉脸上又黏又腻,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
“大师兄!”悟空怒喝一声,金箍棒化作丈余长短,朝着那蚂蟥精狠狠砸去。那蚂蟥精却极是狡猾,扭着身子躲开,又钻进了黑雾中,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
镇元子抹了把脸,只觉那粘液粘在皮肤上,像是生了根,怎么擦都擦不掉,一股邪性的寒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他又气又恼,双目赤红,抬手掐了个法诀,口中念动咒语:“九天应元,雷声普化!敕!”
刹那间,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道道碗口粗的天雷自云层中劈下,精准地落在那黑雾之中。“滋滋”的声响不绝于耳,那蚂蟥精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黑雾被天雷劈散,它的身子露了出来——比当年更粗壮了,身长足有五米,浑身覆着一层黑鳞,那张巨大的嘴巴里,满是尖利的牙齿,此刻却被天雷劈得焦黑,不断有黑烟从它身上冒出来。
镇元子不肯罢休,又接连引下上万道天雷,一道道劈在蚂蟥精身上,直到它的身子化作一滩黑泥,彻底没了声息,这才收了术法。
“妈的,这恶心的虫子,竟还敢出来作祟!”镇元子骂了一句,这还是他成道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他抬手抹了把脸,只觉那粘液的味道还在,越发觉得恶心,转身便往观中的水井跑去。
悟空收了金箍棒,看着那滩黑泥,眉头紧锁:“这蚂蟥好像修炼成精了,比当年难对付多了,若不是大师兄你出手,怕是还会费些功夫。”
另一边,镇元子到了水井旁,打了满满一桶水,开始洗脸。他洗得极仔细,先用布巾蘸着水擦,又直接将头埋进水桶里,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脸皮都搓下来。悟空跟过来,看着他洗了一遍又一遍,从井边的木桶,洗到观中的温泉,换了一桶又一桶水,不由劝道:“师兄,别洗了行吗?你已经洗了三十遍了,那粘液早就洗干净了,再洗下去,怕是要把脸皮洗破了。”
镇元子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捧着水往脸上泼,嘴里还嘟囔着:“恶心!太恶心了!这虫子的粘液,沾在身上,一股子腐臭味,洗不干净,洗不干净!”
悟空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他这般模样,又想起当年在三星洞,这位大师兄素来爱干净,连道袍上沾了一点灰尘都要立刻换洗,如今被那蚂蟥精吐了一脸粘液,怕是真的被恶心坏了。
他叹了口气,走到温泉边,伸手按住镇元子的手:“师兄,真的洗干净了。那虫子已经被你劈成灰了,再也不会出来了。当年是我没彻底灭了它,让它藏在你这树下修炼成精,是我的错,你莫再跟自己较劲了。”
镇元子停下动作,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脸上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皱着眉:“罢了,算我倒霉。只是这人参果树下的封印破了,怕是要重新加固一番,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悟空点头:“这事交给老孙,我帮你加固封印,保证再不会有东西从里面出来。”
镇元子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你这小猴子靠谱。当年在三星洞,你虽是最小的师弟,却最是护着我们这些师兄,如今还是这般。罢了,先回殿里歇着,封印的事,明日再弄。你这一路西行,也累了,今日便在我这五庄观好好歇歇,有我在,保准没人敢惹你。”
悟空看着镇元子,三百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顽劣的小猴:“那便多谢大师兄了!只是八戒那夯货,你可得看住了,别让他偷你的人参果,不然老孙可管不住他。”
镇元子哈哈大笑,拍着胸脯道:“无妨!不就是几颗果子吗?他若想吃,便给他尝一颗,只要他不怕撑着!”
二人说着,往偏殿走去,夕阳落在五庄观的庭院里,给那株人参果树镀上了一层金辉,方才的戾气散尽,只余下满院的清宁。只是悟空心中清楚,这五庄观的劫,才刚刚开始,那“打破盘中之谜”的谜题,或许并非是这蚂蟥精,而是藏在他自己心底的执念,藏在西行路上,那些未曾勘破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