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家,堂屋里黑黢黢的,只有脚门缝里透出豆大的油灯光。我习惯性地指望有妹能给我留口吃的,可进屋一看,只见望梁和爹坐在黑暗里,整个屋子冷清得犹如冰窟。
不对劲。
我拧着眉,对着望梁“阿土,阿土”起来,望梁知道我的意思,赶紧比划,有妹“跑了”。
“跑了”?我心口猛地一缩,猛地转身,冲上楼梯,见有妹睡的那个铺盖已经卷起。爹见我如此激动,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猛地咂巴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连声咳嗽。他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声音闷在胸腔里:“莫找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血直冲头顶!我 一步窜过去,双手抓住爹瘦削的肩膀,拼命地摇晃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眼睛瞪得快要炸裂!
为啥?!啥时候的事?!咋个不拦着?!
爹被我摇得晃荡,像片风里的枯叶。他不挣扎,也不看我,半晌,才用烟杆无力地敲了敲地面。“前两天……去赶场……就没回来……”
我松开爹,猛地瘫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稍稍平静后,我拿起旁边的瘸腿凳,“哐当!”砸向墙上。掌心的烙印因这剧烈的动作,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抬起手,看着被破布缠紧、却依旧能感觉到在皮下蠕动的诅咒,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暴怒席卷而来!
都是因为这鬼东西!都是因为找娘!要不是我天天往那要命的洞里钻,这个家怎么会散架!有妹怎么会……
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哆嗦着,从桌子上的一个大碗里,让望梁把碗里的东西塞给我。我一看是两个硬得像石头、已经裂口的煮红薯,那是有妹出门前煮熟留给我的。
有妹自己带走的,只有平时常穿的几件破衣裳。
我攥着那硌手的红薯,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恨自己没用!恨这吃人的世道!更恨那些拆散我娘、逼走我妹的天杀的人贩子!
我一把将红薯摔落在地。
我不再看爹,也不再看这个让人窒息的家。我像鬼撵一样,冲出了家门,一头扎进漆黑的夜里。山风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脸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掌心的诅咒 随着奔跑一阵阵灼痛。
有妹走了。这个家,又塌了一半。
娘……你看见了吗?你要是能看见,你心疼不心疼?
如果娘不失踪,有妹是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出嫁自己的。
那天趁赶新民,爹贩牛还没回来,有妹告诉望梁,她背点干辣椒去赶个民寨场(也叫新民)。可等到天黑,还没见有妹回来,望梁很着急,但又没办法。
直到第二天,寨子里常卖辣椒的胜荣哥碰上望梁,才想起有妹在民寨场上托他带句话给望梁,告诉望梁她去黄栗树小表哥家了,并把卖辣椒所得的钱也托胜荣哥带给望梁。还千叮万嘱,要望梁晚上关好门。
此刻,望梁才如梦方醒,原来二姐去赶场的目的,不是卖辣椒,而是出嫁自己。
难怪近段时间小表哥常来家里。
接过有妹带回来的钱和话,望梁久久地陷入一片沉思中。
······
“有妹!”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喊,是小表哥阿树。
阿树是姨妈的儿子,姨妈早年去世,姨父很快就另娶了。后姨妈为人刻薄,对阿树非打即骂,把家里的活全推给他做。阿树比有妹大三岁,但个子长得和有妹差不多,瘦瘦小小,性子沉默,眼里总带着一股和有妹娘失踪后一样的落寞。
每回来都是有妹给他开门,那天,开完门的有妹小声地问:“表哥,你又来了?”
阿树看了看有妹,从背后拿出一袋花生,交给有妹。
有妹接过花生,不止是感受到亲戚间的那份亲热,更是感受到一份从未有过的温暖。她和阿树小时候一起玩耍过,那时姨妈还在,两家走得近。后来姨妈去世,母亲失踪,两个苦命的孩子,就更亲近了。
“我娘让我背花生来赶个鲁打买几包盐,我来看看你。” 阿树低着头道。
有妹赶紧把阿树唤进屋里。她心里明白,阿树的心思。
自从娘失踪后,有妹深切地感受到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以前她感受不到阿树的心情,现在她深有体会。
阿树进屋坐下来,有妹递给他一个刚烤熟的红薯,阿树接过去咬了一口,那种甜滋滋的味道浮现在有妹的眼前。
“好吃吗?表哥!”有妹问道。
阿树笑了笑:“好吃。在家里,没人会问我好不好吃,没娘后,我就像根草。后娘恨不得我早点滚出去,我爹…… 他从来不管我。”
听到阿树的这番回答,有妹突然低下头,像自己跟自己说:“我也是。”
自有妹娘失踪以后,阿树来得很勤。有时送几个野果,有时来帮干活。有一次,阿树帮着挑完水,拉着有妹走到村外的田埂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田埂上的野草随风摇曳。
“有妹,” 阿树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我们成亲好不好?”
有妹愣住了,抬起头,一时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表哥,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 阿树重复道,声音坚定。
“我知道,按规矩,该有媒婆提亲,该挂八字,该认亲、挑酒、送日子、摆酒。可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没娘,没人给我们张罗,没人给我们做主,没娘疼我们,没娘给你做嫁衣。不如我们简简单单成亲算了。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我会努力干活,让你过上好日子。”
有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田埂上。
她想过成亲,想过有个自己的家,可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方式。没有媒妁之言,没有三亲六戚的庆贺,没有嫁妆,没有任何仪式。
“可是…… 这样不难为你吗?” 有妹哽咽着说。
阿树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不难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不难为。有妹,我们都是苦过来的人,我们知道彼此的难处,我们能相互体谅,相互扶持。那些虚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以后能有个伴,不再孤单。”
有妹看着阿树真诚的表白,她点点头,泪水流得更凶了,但次,是感动,是期盼,是终于有了依靠的热泪。
“好,表哥,我们成亲。”
两人于是约定,在一个赶民寨场天,在场坝上见。
有妹就这样和小表哥成亲,望梁久久的沉思里,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呈现。
先是娘失踪,接着是常妹潦草的远嫁,后又是望水在贵阳的不幸遭遇,现在轮到有妹······这个家,已经坍塌得只剩下爹、望梁和我了。
我停下脚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抬头望向后山那片吞噬了娘、如今又像怪物一样沉默着的黑暗轮廓。
洞……还得钻!就是死,我也得钻出个答案!为了娘,为了有妹,为了这个被毁得七零八落的家!
我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咬紧牙关,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再次迈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