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像黏稠的泥浆包裹着我,往下沉。
只有喉咙和胸口残留着火烧火燎的痛,还有掌心那一阵阵熟悉的、钝重的灼疼,像黑暗中唯一的坐标,提醒我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响震动,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又像是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我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水……咳咳……”
一个嘶哑、陌生得像破锣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醒了!二哥醒了!”
是望梁兴奋的喊声,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甜味的液体小心地润湿了我的嘴唇,是蜂蜜水。
我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喉咙的灼痛稍缓,这才积攒起一点力气,艰难地撑开了眼皮。
模糊的光线下,是自家堂屋熟悉的、被烟熏黑的房梁。我躺在铺着干草和旧棉絮的地铺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爹蹲在旁边,眼圈深陷,疲惫不堪,但看到我睁开了眼,那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些。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爹的声音重复着。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那粗糙温热的手掌让我感到无比的暖意。“刘佐化先生说,魂儿算是喊回来了,但煞气伤到了根本,得好好养些日子。”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一旁。
刘佐化先生此刻正坐在小板凳上,收拾着他那个旧褡裢。他脸色有些苍白,也有些疲惫的神情。看来昨晚那场“退煞”,也耗了他不少心神。
“娃!”
他看到我在望着他,手口并用地比划道:“你这次撞上的东西,不简单。不是寻常的游魂野鬼,是有了气候、能幻化人形、还会用话术乱人心神的‘凶煞’。”
他顿了顿。
指了指我胸口,那里还贴着一块焦黑的符纸残迹。
“它借了杨二妞的样子来骗你,是因为它知道你心里记挂你娘,想用‘人贩子’的话头乱你心神,好趁机夺你的命,占你的阳身。幸好你身上……有点不一样的东西护着,不然,神仙难救。”
不一样的东西?
是我掌心的烙印,还是怀里疑似娘的针线包?
我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急切地看着他。
刘佐化先生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摆摆手,没再深说。
“有些事,机缘不到,说多了反而招祸。你只需记住,你遇上的那个‘杨二妞’,不是寨里的杨二妞。真的杨二妞,昨天后晌还好好的在自家院里喂鸡,根本就没有出门。这东西是幻化,是邪祟,你把它打回井里,是自保,不必有心结。”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但更大的疑云笼罩上来。不是杨二妞,那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找上我?它说的关于娘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刘佐化先生站起身,对爹说:“煞气暂时压住了,但没根除。他元气大伤,最近一个月,切忌再近水边、坟场这些阴气重的地方。夜里门窗关好,我画的这几张符,贴在门窗上。等他好些了……”他沉吟了一下,“……或许可以往南方走走,问问看。”
南方?
村南祠堂?牌位下?
牛皮纸上的线索闪过脑海。
刘佐化先生没再多说,爹帮背起褡裢,千恩万谢地送他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像个废人。
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每次醒来,都能感到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虚弱得连抬手都费劲。
掌心的烙印不再灼痛,变成一种持续的、闷闷的烫。怀里那个疑似娘的针线包,也恢复了平常的微温。
望梁和爹轮流守着我,端汤换药,用温水给我擦身。
我在昏昏沉沉中,能感觉到爹夜里几乎没合眼,总是时不时探探我的鼻息,摸摸我的额头。
偶尔清醒时,我会盯着掌心那个古怪的烙印,还有被我紧紧攥着、放在枕边的针线包和那个黑石头。黑石头握在手里,有种奇特的、温润的踏实感,能驱散一些盘踞在骨头缝里的阴寒。
第四天早上,我终于能靠着被子坐起来一会了。
已经有了些精神好。
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就开始在脑子里打转——井台的搏斗、邪物的幻化、鬼手的拖拽、退煞时的痛苦……还有刘佐化先生那句“往南方走走”。
我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慢慢伸进怀里。
摸出了那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那把黄铜钥匙、扁平的竹根盒,还有那卷写满字的牛皮纸。
我展开牛皮纸,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再次仔细看那些字。“……水井……西……莫近……”、“……铜镯……信……引路……”、“……三更……莫应……敲门……”、“……村南……祠堂……牌位下……”、“……切记!有人……扮作……”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这些警告,一一应验了。
那么,“村南祠堂牌位下”的线索,会不会也是真的?那里藏着娘留下的、真正重要的东西?
还有那个竹根盒,我反复摩挲,盒盖严丝合缝,像天生就是一体,根本打不开。
钥匙是开哪里的?
祠堂的锁?还是这个盒子?
我把东西小心收好。
心里有了打算。等我能下地时,能走动了,一定要去村南祠堂看看。刘佐化先生的话,像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指引。
又躺了几天。
我能喝点稀粥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点血色。
但身体还是虚,走几步就冒虚汗。我知道,这事急不来。
一天下午。
望梁扶我到门口晒太阳。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我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想着娘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那个邪物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人贩子?是真的吗?还是纯粹的恶毒诅咒?
“二哥,”
望梁蹲在旁边,比划着说,“你昏睡的时候,老是喊娘,还……还哭。”
我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脸,干干的。
原来在梦里,我是能发出声音的。
我看向南方,那片山峦背后,就是村南祠堂的方向。
等我好了,一定要去弄个明白。娘,你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这个看似平静的寨子,底下到底埋着多少秘密?
阳光正好,但我心里清楚,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我的身体,就像这早春的天气,看似回暖,内里还积着深深的寒气。得先把身子养好,才能继续寻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