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火烧火燎的疼。
从脚踝骨缝里钻出来,撕心裂肺的疼。
疼顺着腿杆子往上爬,像有无数根针在里头刺。
除了脚踝,手掌心也疼,药粉糊在破皮烂肉上,每次换药都扯下一层血痂,疼得我眼前发黑,牙巴骨咬得要掉下来。
望梁给我换药。爹却是一肚子的恼火。
他不比划,也不看我,就那么闷在心头。
我知道他气。气我不听劝,差点把命丢在那口邪井里。可我没法跟他“说”,说井底下有啥,说那红头绳,说那个油布包。说了,除了让他伤心,还多担一份心。
我只能忍着疼,把那些翻腾的疑惑和从井里带上来的寒气,一起闷在肚子里。
成海哥来看过一回,捏着我肿成发面馍馍的脚踝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我掌心的伤,摇摇头,比划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脚,没个把月下不了地。手心这伤,也得仔细养,烂了可麻烦。”
他认得草药,指点望梁去挖来,嘱咐捣碎了敷。
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无奈,好像还有点我看不懂的东西。他最后比划了一句:“弟呀,有些事,命里没有,强求不得。那井里的东西,凶得很,你这次能捡回条命,是祖宗保佑。别再去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有把钝刀子慢慢割。
不去?那井里的东西肯放过我吗?娘的顶针和八字还在它手里。还有怀里这个新得的油布包,像个烫手山芋,搅得我心神不宁。
成海哥一走,屋里又只剩我、爹,和弥漫满屋的药味、烟味。
我靠在床头,慢慢挪动身子,用还能动的右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冰凉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那枚锈黑的顶针,和那块靛蓝的碎布。
顶针上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真切。
但那个“圆圈加点”的符号,我闭着眼睛都能描画出来。
我拿起那块碎布,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点光线,看到布很旧,边角毛毛糙糙,像是从一件穿了很多年的旧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暗褐色痕迹画着的图案,极其简单:一座尖尖的山,山下有个洞口,洞口旁点着一个圆点。旁边那几个歪扭的字,笔画很深,用力地划进布里,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洞…有…东西…救…”
“救”。这个字像根针,再次扎进我眼里。
救谁?谁在求救?是这个顶针和布片的主人吗?遇到了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个藏在那么深的井里,藏在花玉嫂的怨灵旁边?他和花玉嫂,有什么关系?和我要找的娘,又有没有关系?
符号也一样。都指向那个山洞。
那个牛角梳油布地图上标出的山洞,这个血图上也标出的山洞。
那里到底有什么?
我盯着那个“救”字,脑子里闪过很多可怕的画面:黑暗的洞里,有人被困住了,在喊救命;或者,洞里关着什么可怕的东西,等着人去“救”出来;又或者,这个“救”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掌心那个烙印,又开始隐隐发热,似乎有什么感应。
接下来的几天,我瘫在床上。脚踝肿得发亮,一动就像有刀在刮骨头。望梁每天给我敷药、端饭、倒尿盆。爹的话更少了,有时一天也听不到他吭一声,但烟抽得更凶了,屋里总是雾气沉沉的。
我躺着,那个“救”字,还有山洞的符号,日夜煎熬着我。
我必须去那个山洞。必须去。
可我这副样子,怎么去?爬着去吗?
焦躁像蚂蚁,啃着我的心。我躺不住,趁着望梁出去打猪草,爹在院坝里补箩筐,我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一点一点挪下床。脚刚沾地,就像踩在烧红的铁钉上,疼得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不行,这样不行。
我喘着粗气,靠在墙上。目光在屋里扫视。最后,落在墙角那根爹平时用来挑柴的、被磨得光滑的硬木扁担上。
也许……它能当拐杖?
又过了七八天,脚踝的肿消了些,颜色从黑紫变成青黄,碰着还是疼,但勉强能忍着点力了。手掌的伤结了厚厚的痂,痒得钻心,不敢挠。
我开始试着用那根扁担当拐杖,撑着在屋里慢慢挪。
第一步,疼得我龇牙咧嘴,差点把扁担掰断。第二步,第三步……汗水糊住了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苦。但我没停。每天,望梁和爹一出工,我就咬着牙,扶着墙,撑着扁担,在屋里一圈一圈地挪。摔了,就爬起来。疼狠了,就停下来喘口气,盯着墙上娘那张模糊的照片看一会。
我要站起来。我得去那个山洞。
除了练着走路,我还得准备点别的。斧头掉井里了,得找别的家伙。我在屋里角落翻找,最后在堆杂物的破木箱底下,找到一把生锈的柴刀。刀身锈得厉害,但磨一磨,应该还能用。我又找出几截麻绳,一把旧镐头。东西凑在一起,用一块塑料布包了,塞在床底下。
干这些的时候,我特别小心,怕爹和望梁看到。
一天下午,天气闷热。望梁在屋檐下打瞌睡,爹不知道去哪了。我撑着扁担,慢慢挪到堂屋门口。
成海哥那句话,这些天老在我脑子里打转——“有些事,命里没有,强求不得。”
真的是强求吗?如果我不去求,不去找,娘就真的回不来了吗?那个留下血书求救的人,就活该困死在山洞里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躺在这里等,比杀了我还难受。
就在我盯着院子里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泥地发呆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寨子里的老贵叔。他单肩挎着个背篓,背篓里有几个毛桃,慢吞吞地走进来。
“望梁,还开(方言,打的意思)瞌睡啊?”老贵叔笑着走向望梁。望梁被惊醒,赶紧迷糊地站起来,本能地唤老贵叔进家里坐。
“你二哥好点没有?”老贵叔语重心长地问。
“好点了!”望梁回答。
“在家的嘛!让我进去看看。”老贵叔一边说着,一边把背篓放在屋檐下的石墩上。
“你,胆真大啊。”他用手先指了指我,然后指了指他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天。我明白了,他是说我胆真大。
我“阿土”一下,一脸苦笑地对着老贵叔。
我没有再“阿土”,而是把目光注视着老贵叔,老贵叔可能明白我想知道些什么,于是向我打起了手势。
“那井……邪性。里头不干净。你幺爷爷跟你说了吧?花玉嫂的事。”
我点点头。
“唉,都是命。”
老贵叔长叹一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向远处。
接着,又打起手势。
“那女的,是冤。不过啊,这世上冤死的人多了,哪能个个都变成厉鬼缠人?我估摸着啊……那井底下,怕是不止花玉嫂一个。”
我心里猛地一跳,满脸沉重地看着他。
老贵叔继续用手势给我讲述那口井:“那地方,邪门得很。早年……好像还有人往里扔过东西。”
“扔东西?”
我抬起疼痛难忍的手,艰难地比划起来。
老贵叔看着我满脸的疑惑,咂咂嘴,继续“手舞足蹈”:“我也是听你爷辈那辈人讲的,不知真假。说早些年兵荒马乱的时候,寨子里不太平,有些人……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处理不掉,就往井里、洞里或隐秘地方扔,那井深,且还连着许多地方呢。那口井下的阴河,就是连着老爬洞的,我们这山里的洞,哪个不是四通八达的。就是我们六几年开凿的新水井,也通着老爬洞······”
“见不得光的东西?”老贵叔的这句话有种让我茅塞顿开的感觉。
我呼吸急促。见不得光的东西?是尸体?还是……别的?
老贵叔不再往下说了,用手势表达完上面一大通话,像累了似的,胡乱摆了摆手:“陈年烂谷子的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你好好养伤,别瞎想,也别再去那鬼地方了。”
他站起身,习惯性地左右拍拍,细心地看了一眼我肿胀的脚,用缓慢的手势和严肃的表情:“你这脚,得养。山里湿气重,落下病根,一辈子的事。”
说完,他斜挎着背篓,回自家屋里去了。
“不止花玉嫂一个?见不得光的东西?”我的思绪在老贵叔的背影消失后再次沉重起来。
井壁石龛里那个油布包……顶针和血书……它们的主人,是不是也是被“扔”进去的“东西”之一?他和花玉嫂,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线索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他最后……是死是活?亦或是被水从别的山洞冲来的?
那个“救”字,是什么意思?
夜里,我又做梦了。
不再是井里惨白的鬼脸和黑发。梦里是一片漆黑,只有掌心那个烙印在发着微弱的光,照着脚下崎岖不平的路。我在爬一座山,山很高,很陡,我怎么也爬不到顶。怀里揣着的顶针和碎布,烫得我胸口发疼。那个“救”字,一直在前面飘,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时,天还没亮,脚踝和手掌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
我必须弄明白,这一系列的疑问,必须弄明白,这些疑问,和我在苦苦寻找的失踪的娘有没有关。
天快亮的时候,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脚落地时,还是疼,但已经能勉强支撑着走路。我撑着扁担,挪到窗边。远处,山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