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护城河泛着薄雾,我攥着塑料袋站在站台,指节被勒得发白。袋子里是昨夜特意去鱼市挑的红鲤,尾鳍还沾着水草绿。放生仪式定在辰时三刻,为此我特意换上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跟磨出的毛边蹭着脚踝,像只温驯的猫。
火车进站时带起一阵风,我小跑着赶最后一节车厢。右脚刚踏进车门,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乘务员挥手让我快些。我慌忙提步,却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车门像头暴怒的野兽,死死咬住我的布鞋。
钻心的疼顺着脚趾窜上太阳穴,我眼睁睁看着帆布鞋面被铁皮碾出褶皱,五个脚趾像被铁钳攥住,指甲缝里渗出细密的血珠。周围的惊呼声模糊成一片,有人拉车门,有人喊乘务员,而我只能瘫坐在地,望着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像个灌满水的紫萝卜。
晨光爬上站台的玻璃穹顶时,我终于被扶到医务室。医生剪掉破鞋,青紫的淤痕从脚背蔓延到小腿,像幅狰狞的水墨画。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同去放生的李伯:“鲤鱼已入水,你在哪?”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忽然想起幼时外婆说,被门夹伤的脚趾会带着晦气。可此刻我摸着发烫的脚踝,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些本该在清波里摆尾的红鲤,会不会正疑惑,那个说好要送它们回家的人,怎么没来。暮色漫进窗棂时,他正对着空了的粥碗发呆。瓷碗边缘凝着一圈米浆的白,像给日子镶了道朴素的银边。冰箱里还有早上刚买的青菜,衣柜第三层叠着晒暖的毛衣,手机银行短信提示这个月的稿费比上月多了两百块——这些零碎的安稳,像散落在木地板上的阳光,明明伸手就能捧住,心里却总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去年亲手挂在枝桠上的红绸带还在,那时许愿家人安康,如今父母在老家侍弄菜园,妹妹的孩子都会背唐诗了。原来那些攥紧拳头祈求得来的圆满,早就在寻常烟火里悄悄结果。可为什么还是会在深夜惊醒,想起二十岁时没考上的那所大学?为什么看到朋友圈里别人的升职加薪,胸口会泛起细密的疼?
风掀起窗帘一角,月光漏进来,在他手背上淌成一条河。他忽然想起后山放生池里的乌龟,总有人提着网兜来,把它们倒进池子里,看它们笨拙地划水,以为这就是自由。可那些龟甲上刻着的生辰八字,何尝不是另一种枷锁?就像此刻,他以为困住自己的是未竟的理想,其实不过是不肯松开缰绳的执念。
他起身推开窗,晚风吹散了额头的薄汗。楼下便利店的暖黄灯光里,穿校服的女孩正踮脚够货架顶层的牛奶,收银员笑着帮她取下来。原来人间至味从来不是山珍海味,是饿了时有热饭,冷了时有厚衣,是银行卡里的数字够买明天的菜,是你爱的人恰好也爱着你。
他轻轻合上掌心,又缓缓松开。仿佛有细碎的光斑从指缝漏出,像放生池里终于沉到水底的龟,不再急着游向哪里,只安静地驮着月光,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慢慢长出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