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的操练声,成了南郑城每日最早响起的声音。
那整齐划一的“喝!杀!”之声,如同一柄巨锤,日复一日地,敲打着这座城池的筋骨,也敲打着每一个城中百姓的心。那声音里,有力量,有秩序,有希望。
但赢玄的心中,那份因新军成形而燃起的豪情,却随着粮仓的日益见底,被一丝丝焦虑所取代。
军队,是吞粮的巨兽。一千二百名每日进行高强度训练的士兵,加上城中近两千张吃饭的嘴,让那座小小的粮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
“先生,我们的粮食,最多,只能再撑三天了。”
郡守府的议事厅内,赢玄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白暮,则如同一尊雕塑,沉默地站在一旁,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也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吴长生,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吴长生仿佛没有看到两人脸上的忧色,只是不急不缓地,将一张用兽皮拼接而成的、巨大无比的图纸,在议事厅中央的地板上,缓缓展开。
那图纸,甫一展开,赢玄和白暮的目光,便被瞬间吸了过去。
那是一幅南郑城的全景图,却又远比任何地图,都要详尽、复杂千百倍。
图上,南郑城,不再是一座孤城。
一条粗大的墨线,从城外数里之遥的“盘龙江”蜿蜒而出,如一条巨龙,绕过山岗,贴着城墙,最终,又分化出无数蜘蛛网般细密的线条,覆盖了城外大片大片的荒地。
“这是……水渠?”赢玄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吴长生点了点头,指着图纸说道,“南郑城,地势西高东低。盘龙江,从西面高山奔流而下。我们只需在西山上游,开凿一条引水总渠,便可让江水,自流灌溉城外这三万亩荒地。”
“三万亩……”赢玄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长生的手指,又移动到了城墙的位置。
“南郑城墙,虽高大,却早已年久失修。且城门设计,过于简陋,一旦被大军围困,极易被攻破。”
吴长生的手指,在东、西两座主城门外,画了两个半圆形的圈。
“此处,当建‘瓮城’。敌军入瓮,则成我等囊中之物。四面城墙,需增设箭楼三十二座,藏兵洞一百零八处。城墙之内,沿墙根,再开一圈‘内壕’,引盘龙江水注入。如此,即便外墙被破,此内壕,亦可作为第二道防线。”
白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些新增的防御工事,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作为一个天生的将领,白暮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张图纸上的寥寥数笔,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南郑城,将从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屋,变成一座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堡垒。
“先生……这……这等浩大的工程,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我们……我们没有那么多粮食,去养活那么多工人。”赢玄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指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吴长生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殿下,谁说,工人和兵,是两拨人?”
吴长生看向白暮:“白暮,你的兵,练得如何了?”
“回先生。”白暮沉声应道,“令行禁止,可堪一战。”
“很好。”吴长生点了点头,“一支只知操练、不知劳作的军队,是死水。从明日起,我需要你的一千二百名士兵,成为开凿水渠的主力。他们,既是兵,也是工。”
吴长生的目光,又转向赢玄。
“殿下,你需要做的,是发动城中所有百姓。男女老少,皆需尽其所能。男人,随军开渠,搬运土石。女人,则负责后勤,洗衣做饭,编织筐篓。孩童,亦可拾捡柴火,传递工具。”
“我要让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参与到这项工程中来。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为别人干活,而是在为自己,建造家园。”
“至于粮食……”吴长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殿下忘了,南山之中,除了草药,还有什么?”
赢玄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光彩:“野果,猎物!”
“不错。”吴长生说道,“我会列出一份单子,上面,是所有可以食用的植物、菌类和根茎。白暮的三百亲兵,负责进山狩猎。其余百姓,则可入浅山,采集果蔬。以山中所获,辅以最后的存粮,足够我们,撑到第一批作物,长出来。”
一番话,说得赢玄和白暮,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原本看似无解的死局,在吴长生先生的口中,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智慧。
这是,经天纬地之才,是鬼神莫测之能!
第二日,整个南郑城,都动员了起来。
中央广场上,不再是单调的操练声,而是震天的誓师之声。
赢玄,站在高台之上,亲自,将第一把铁锹,交到了白暮的手中。
“将士们!”赢玄的声音,响彻云霄,“我们,曾是流民,曾是饿殍!是南郑城,给了我们一个家!但,一个只靠施舍的家,是站不稳的!”
“今天,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为子孙后代,开凿出一条,能让我们永远吃饱饭的活路!”
“将士们,随我,开渠!”
“开渠!开渠!开渠!”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白暮,带领着那一千二百名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开赴城西的盘龙江畔。他们的纪律与力量,成了整个工程的骨架。
城中的百姓,也被彻底发动。他们看着那位皇子殿下,脱下锦袍,换上粗布麻衣,第一个,跳进了冰冷的泥水中。他们看着那些曾经在他们眼中,如狼似虎的士兵,此刻,却在默默地,干着最苦最累的活。
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疯狂滋长。
工程的进度,超乎想象的快。
但也并非,一帆风顺。
在开凿总渠到一半时,工程队,遇到了一处坚硬无比的巨大岩层。铁锹,凿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工程,就此卡住。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负责此段的工匠师傅,急得满嘴是泡。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吴长生,不急不缓地,来到了现场。
吴长生只是看了一眼那岩层的走向,又看了看天色,便淡淡地吩咐道:“在此处,沿此线,凿出一排深孔。”
众人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随后,吴长生,又让人取来大量的干柴,堆积在岩层之上,点燃。
熊熊烈火,烧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当火焰熄灭,吴长生,才让人将早已备好的、冰冷的盘龙江水,一桶桶地,浇在那被烧得通红的岩石之上。
“刺啦——”
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巨响中,那块坚不可摧的巨大岩石,竟是自己,从内而外,裂开了一道道巨大的缝隙。
工人们,再用铁锤一敲,那岩石,便如豆腐一般,碎裂开来。
“神……神仙手段!这真是神仙手段啊!”
围观的百姓和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看着吴长生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赢玄和白暮,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神情却依旧平静淡然的先生,心中,亦是震撼无言。
吴长生,只是用了最简单的“热胀冷缩”的原理。但在这些人的眼中,这,便是神迹。
一个月后。
当夕阳,为南郑城的城头,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时。
赢玄与吴长生,并肩,站立在城楼之上。
城下,一条崭新的、宽阔的水渠,如同一条银色的缎带,从远方的盘龙江,一直,延伸到城外的田野之中。
更远处,数万亩的荒地,已被尽数开垦。数千名百姓和士兵,正在田间,播撒下第一批,属于南郑城自己的种子。
田埂之上,炊烟袅袅。妇人们的呼喊声,孩童的嬉笑声,与远处士兵们开凿新渠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名为“新生”的乐章。
赢玄看着眼前这幅,自己曾只在梦中见过的、生机勃勃的画卷,眼眶,有些湿润。
赢玄侧过头,看着身旁,那个仿佛永远都笼罩在迷雾中的先生。
“先生,我以前,总以为,皇图霸业,是靠兵锋与铁血,铸就的。”赢玄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今日,我才明白,真正的根基,原来,是在这田埂与水渠之间。”
吴长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
吴长生的目光,穿过那些忙碌的身影,穿过那片被寄予了希望的田野,望向了更遥远的、被暮色笼罩的、群山之外的广阔天地。
这南郑城,活了。
那么,这盘棋,也该,进入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