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生归隐后的第二十年。
大秦帝国,如同一头进入了暮年的巨兽。表面上,依旧威武,依旧强大,但内里,却早已被掏空。
阿房宫,建成了。
这座绵延三百里的宫殿,穷极了人间的奢华与想象。白玉为阶,黄金为瓦,殿内,奇珍异宝,堆积如山。
可这座宫殿的主人,始皇帝赢玄,却并未因此,感受到半分喜悦。
七十五岁的赢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挽弓射雕的雄主。长年服用那些蕴含金石之毒的丹药,早已将的身体,侵蚀得千疮百孔。
赢玄终日咳嗽,鬓发稀疏,身形枯槁,行走,都需要内侍的搀扶。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只是那光芒,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种被死亡追赶的、偏执的、疯狂的火焰。
赢玄不再相信任何人。
不相信儿子,不相信大臣,甚至,不相信那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李斯。
赢玄搬出了章台宫,住进了这座为“仙人”准备的阿房宫。每日,与那些神神叨叨的方士为伍。
这一日,被封为国师的徐福,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赢玄的寝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狂喜。
“陛下!大喜!大喜啊!臣,终于……终于找到了真正的仙山!”
赢玄那原本萎靡的精神,猛地一振,一把抓住徐福的衣领:“在何处?!”
徐福跪在地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回陛下,就在那东海之极,有三座仙山,名为‘蓬莱’、‘方丈’、‘瀛洲’!臣夜观天象,又遍查古籍,确认无疑!山中有仙人,有真正的不死之药!”
赢玄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只是……”徐福话锋一转,“仙山有大阵守护,凡人,无法靠近。需有纯洁无瑕的童男童女,斋戒沐浴,以赤子之心,方能求得仙人垂怜,赐下神药。”
“要多少?”赢玄的声音,不容置疑。
“童男童女,三千人。另需,能远航万里的巨舟,和百工技师、五谷种子……”
“准!”赢玄没有丝毫犹豫,“朕,都准了!徐福,此事,若成,朕封你为万户侯,与国同休!若败……”
赢玄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森然杀意,让徐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臣,愿为陛下,万死不辞!”徐福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
赢玄,也赌上了大秦帝国,最后的国运。
但赢玄,依旧不放心。
赢玄决定,要亲眼看着徐福,看着那三千童男童女,从东海之滨,扬帆出海。
一场史无前例的“东巡”,就此展开。
始皇帝的巡游车队,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帝国刚刚建成的驰道上,缓缓而行。车队绵延十里,甲士十万,旌旗蔽日。
但车队的核心,那座由十六匹骏马拉着的、巨大而华丽的龙辇之内,却空无一人。
真正的赢玄,正坐在一辆毫不起眼的、普通的黑色马车里,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赢玄谁也不信。甚至,不相信自己的影子。
车队,一路东行。
在途经一处旧的郡县时,赢玄无意间,瞥见了路边一块半朽的木制路牌。
路牌上,用早已斑驳的字迹,刻着两个字:
“清溪”。
赢玄的眼神,微微一动。
一个尘封了近六十年的名字,忽然,从记忆的最深处,浮了上来。
赢玄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那个还很遥远、很寒冷的藏幽谷里,那位无所不能的先生,在与自己对弈的间隙,曾偶尔提过一句。
先生说,曾在红尘中,有过一个家。
那个家,似乎,就在一个叫“清溪”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
赢玄的眼中,只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迷茫,随即,便被那更加狂热的、对长生的渴望所取代。
与长生比起来,一个凡俗的名字,一座凡俗的城镇,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没有丝毫停留,碾过那块路牌的影子,继续,向东。
藏幽谷。
二十年,对于外界,是两代人的更迭。
但对于这里,只是桃花开了二十次。
吴长生盘膝坐在那棵已经长到一人多高的“小绿”之下。
小树的树干,愈发晶莹剔透,如上好的翡翠。树梢顶端,那枚鸽卵大小的果实,也变得愈发圆润,通体莹白,仿佛其中,蕴藏着一轮小小的、皎洁的月亮。
吴长生知道,快了。
这枚,由阿婉的心血,与自己近百年的真气,共同浇灌出的果实,马上,就要成熟了。
吴长生能感觉到,千里之外,那股属于赢玄的、庞大而又驳杂的气运,正在缓缓地,向着东方移动。
那股气运,曾经如日中天,横扫六合。
但如今,却像一栋外表华丽、内里却早已被蛀空的房子,充满了腐朽、偏执与死亡的气息。
吴长生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半分出手干预的念头。
正如一个画师,在完成了自己最得意的画作之后,便不会再理会,这幅画,是被精心装裱,挂于庙堂之上,还是被岁月侵蚀,最终化为尘土。
画,已经画完了。
画中人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东海之滨。
一座专门为此次求仙而修建的、名为“望仙”的高台之上。
赢玄扶着栏杆,凭海临风。
海风,吹起赢玄那身绣着日月星辰的黑色龙袍,也吹动了赢玄那早已稀疏的、花白的头发。
海面上,数十艘巨大的楼船,已经扬起了风帆。
三千名穿着崭新衣裳的童男童女,正被一个个,送上甲板。孩子们的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
赢玄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死死抓住栏杆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陛下,吉时已到。”徐福在一旁,轻声提醒。
赢玄点了点头。
“出——帆——!”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令,巨大的楼船,缓缓驶离港口,向着那烟波浩渺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深处,驶去。
赢玄站在高台之上,就这么,一直看着。
看着那些船,变成一个个小点。
看着那些小点,最终,消失在海天尽头,那片虚无缥缈的浓雾之中。
赢玄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显得,无比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