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汁的海雾,将整片莲花洋染成了混沌未开的灰色。
张烨立在船头,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那串沉香木念珠——这是离京前苏婉清悄悄塞入他行囊的。冰凉的木珠触感,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翻涌。一个时辰前,那具从迷雾中漂来的浮尸,如同噩梦的开场。尸体肿胀的手指,固执地指向东南,那正是普陀山的方向,也是这无边雾海最深最浓之处。
“东家,风向变了。”老船公的声音嘶哑,带着常年被海风侵蚀的沧桑,“这雾……邪性。寻常海雾,太阳出来就该散了。这都日上三竿了,不但没散,反而愈发浓了。而且,你听。”
张烨凝神细听。除了船身破开粘稠海水的哗啦声,四周竟是一片死寂。没有海鸟的鸣叫,没有远处舟山的渔歌,甚至连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都消失了。这片雾,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是‘哑雾’。”老船公脸色发白,“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这是海龙王闭了眼,不认路了。闯进去的船,十有八九出不来。”
张烨的心沉了下去。海龙王闭眼?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观潮人”或者说“八岐眷族”弄出的障眼法。那具指路的浮尸,是警告,还是引导?他想起朱载堉密信上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雾锁莲花,非天时,乃人为。慎入!” 以及陆刚拼死带回的、绘有八岐图腾的残镜。这一切,都指向这片迷雾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巢穴。
“公子的意思?”张烨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青衫文士,那位司礼监派来的密使。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眼前的诡谲景象不过是园林里的一场晨雾。
“皇爷,只要结果。”青衫文士淡淡道,目光扫过张烨,“张理榷,前路莫测,是进是退,在你一言。”
退?张烨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从他在嘉靖帝面前接下那枚作为信物的玉珏时,就已无退路。京城里,苏婉清独力支撑着珠华阁,还要应对虎视眈眈的严世蕃和莫测的徐阶;陆刚重伤未愈,却仍在追查内鬼;朱载堉身陷软禁,却冒险传讯……他这里若退了,所有人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那“月影珠”和“返魂香”的谜团,将永远埋葬在这片吃人的雾海里。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霉味的雾气,指尖用力,一颗沉香木珠被捻得微微发烫。
“进。”张烨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跟着浮尸指的方向。是鬼是神,总要见了才知道。”
船舱底部,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在浓雾包裹下,显得格外无力。
张烨、青衫文士,以及张烨仅带的两个得力伙计——擅使短刃、耳力过人的阿吉,和原市舶司老吏出身、精通海事和倭国风物的孙先生,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海图旁。那具指路的浮尸已被仔细检查过。
“死者是浙兵打扮,看甲胄制式,应是驻扎舟山卫所的军士。”孙先生捻着山羊胡,眉头紧锁,“但死因蹊跷。身上无明显致命外伤,唯有脖颈处,有两个极细小的孔洞,似是被什么细针状物所刺。面色青紫,像是……窒息,却又不是溺水的模样。”
阿吉补充道:“他腰间水囊是满的,靴底沾着的泥土,不是海边常见的沙土,而是带着点腥气的红土。”
红土?张烨心中一动。离京前,那位在潭边遇到的神秘女子所赠的“血土”,也是这般颜色,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那女子当时的话语犹在耳边:“此土非凡土,遇邪则鸣,遇险则警。” 他下意识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那个小布包,里面的血土和那片刻画着诡异符文的龟甲,此刻正安静地躺着。
“还有这个。”青衫文士忽然开口,他手中捏着一枚从浮尸紧握的拳头缝隙里找到的小物件。那是一小片被海水泡得发白的贝壳,贝壳内侧,用某种黑色颜料,画着一个简易的、歪歪扭扭的图案——三条交缠的蛇形纹路。
“八岐……”张烨瞳孔微缩。这图案,与陆刚带回的残镜上的图腾,以及袭击陆刚的刺客身上的刺青,同出一源!这浮尸,绝非偶然出现。他是在用最后一丝生命,传递着来自普陀山的警告,或者……邀请。
“孙先生,依你看,这迷雾,人为的可能性有多大?”张烨问道。
“十之八九!”孙先生语气肯定,“老夫在沿海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持久不散、隔绝声息的‘哑雾’。古籍有载,前秦方士能布雾藏兵,倭国忍术亦有‘雾隐’之法。结合这八岐图腾,恐怕……是倭贼与那‘观潮人’勾结,以此雾为屏障,行那不可告人之事!”
正说着,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
“触礁了?!”阿吉反应极快,短刃已滑入手中。
几人冲出船舱,来到甲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船并非触礁,而是被什么东西从水下“托”住了,进退不得。浓雾中,影影绰绰,可见他们并非孤身一船。周围的海面上,竟然漂浮着数十艘破败不堪的舟船!有渔船,有商船,甚至还有小型战船的残骸。它们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船墓,将张烨的座船团团围在中央。
“是鬼船……是鬼船冢啊!”老船公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朝着四周不住磕头,恐惧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穿透了死寂的迷雾,飘了过来。那歌声婉转哀怨,调子古怪,并非中土音律,歌词也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让人心神摇曳。
“是……是鲛人的歌声!”一个年轻的水手眼神开始迷离,喃喃说着,就要往船边走去,“传说鲛人泣泪成珠,她们的歌声能引人至蓬莱仙境……”
“稳住心神!”青衫文士一声低喝,如同暮鼓晨钟,震得那水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张烨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连忙紧守灵台,默念苏婉清教他的清心咒。他腕上的沉香念珠,似乎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暖意,帮他抵御着那魔音的侵袭。
歌声越来越近,雾气中,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黑影,在水面下快速游弋,带起一道道诡异的涟漪。
“水鬼!是那些袭击我们的水鬼!”阿吉厉声喝道,手中已扣住了几枚飞镖。
张烨猛地想起那浮尸脖颈上的细小孔洞,以及孙先生说的“细针状物”。他瞬间明白了:“不是鲛人!是刺客!用水下换气之法潜行,以吹箭或细针偷袭!那歌声是惑乱心智的!”
他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已如同鬼魅般从船侧翻上甲板!这些人身着紧身水靠,口鼻处覆着奇怪的呼吸器,眼神麻木冰冷,手中握着分水刺和吹筒,动作迅捷如豹,直扑张烨和青衫文士!
“保护东家!”阿吉怒吼一声,短刃划出寒光,迎了上去。孙先生也抽出随身的腰刀,虽然年老,但架势沉稳。青衫文士身形不动,袖中却滑出一柄软剑,剑光如秋水,精准地格开射向张烨的几枚毒针。
甲板上顿时陷入混战。水鬼刺客人数众多,且悍不畏死,配合默契。阿吉虽然勇猛,瞬间放倒两人,但手臂也被划开一道口子。孙先生更是左支右绌。青衫文士剑法高超,护在张烨身前,剑光织成一片,水鬼一时难以近身,但刺客源源不断从水下爬上船,情势危急。
张烨背靠着桅杆,心跳如鼓。他空有盘串的手艺和营销的头脑,在这等生死搏杀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血土和龟甲。那血土依旧冰凉,龟甲上的符文却似乎隐隐发烫。
他猛地想起神秘女子的话——“遇邪则鸣,遇险则警”。如何警?他福至心灵,用力掰下一小块血土,将其捏碎,朝着扑来的一个水鬼刺客撒去!
血红色的粉末在空中散开,触及那水鬼刺客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刺客身上佩戴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木牌,突然爆出一小团幽绿色的火焰,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仿佛被灼烧了一般。刺客动作一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嚎,攻势顿时缓了下来。
有用!
张烨精神大振,急忙将更多的血土粉末撒向四周。凡是被粉末沾身的刺客,身上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类似的现象,有的木牌冒烟,有的则是刺青处泛起红光,他们的动作都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眼神中的麻木被痛苦和惊惧取代!
青衫文士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软剑如毒蛇出洞,瞬间刺倒三人。阿吉和孙先生压力大减,也开始反击。
然而,那诡异的歌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剩余的水鬼刺客如同收到指令,不再纠缠,纷纷跃入海中,消失不见。甲板上只留下几具尸体和斑斑血迹,还有那萦绕不散的、带着海腥味的迷雾。
战斗骤然开始,又骤然结束。所有人都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张烨看着手中的血土,心中骇然。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克制这些邪门的刺客?那“观潮人”和“八岐眷族”,到底在进行怎样恐怖的仪式?
“东家!你看前面!”阿吉忽然指着船头方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浓雾,似乎在那个方向变淡了一些。隐约间,一座黑沉沉的岛屿轮廓,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岛屿的形状,像极了一尊卧于海上的观音!而在那“观音”的胸口位置,依稀有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带着一丝不祥的血色。
那里,就是浮尸所指,歌声所引,血土所向的最终目的地吗?
张烨死死盯着那点若隐若现的血光,一个更深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们闯过了第一道关卡,但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深的龙潭虎穴。那血光,是否就是“月影珠”血祭仪式的所在?朱载堉密信中所说的“人为”之雾,其源头,是否就在那座岛上?
船,在死寂的船墓中,向着那黑岛与血光,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