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 · 第壹佰章 · 余烬与晨星》
（上阙：残宫惊变）
第一缕试图刺破夜色的灰白，落在长春宫破碎的琉璃瓦上，却照不透那团盘踞在宫苑中央、不断扭曲膨胀的幽暗。
那不是寻常的黑暗。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竖井，边缘处流动着漩涡状的惨淡微光，隐隐传来海水倒灌、岩石摩擦的呜咽——那是被星陨铁强行冲击、尚未完全闭合的“海眼”在痛苦嘶鸣。地面仍在微微震颤，以那幽暗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汉白玉地砖，一直延伸到残存的殿基之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浓烈的海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魂魄不安的阴冷。
爆炸的余波刚刚平息。
陆炳单膝跪在嘉靖帝身前，一身飞鱼服多处焦黑破损，右手虎口崩裂，鲜血顺着绣春刀的刀柄缓缓滴落。他目光如鹰，死死锁住前方那团不稳定幽暗，以及幽暗旁倒伏的几具躯体——那是朱厚烷残存死士的最后疯狂反扑，已被他和及时冲入的陆刚等人斩杀。陆刚带着一队精锐锦衣卫，正以血肉之躯在皇帝与“海眼”之间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人人带伤，面色惨白，却无一人后退半步。
嘉靖帝被两名忠心宦官搀扶着，倚在一根半倒的蟠龙柱旁。这位权倾天下的帝王，此刻龙袍凌乱，冠冕歪斜，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紫。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幽暗中心——那里，隐约可见一块不规则、闪烁着暗红光泽的金属半嵌在虚空中，正是陆炳掷出的祖传**星陨铁**。它并未完全落下，更像是卡在了某个临界点，与那股试图重新张开的“海眼”之力僵持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不时迸溅出几星诡异的、如同熔岩与寒冰交织的电弧。
“陛下……此地万不可久留！”陆炳声音嘶哑，透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星陨铁至阳，或能暂时压制那邪物，但此地阵法根基已毁，气息混乱，这‘海眼’……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嘉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海眼”移开，扫过狼藉的现场。
不远处，云姑娘半跪在地，以剑拄身，肩头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渗血，染红了月白色的劲装。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却强撑着没有倒下，目光同样紧锁“海眼”，更不时焦急地瞥向另一个方向——
张烨。
他静静地躺在离“海眼”边缘约三丈远的一片碎砖瓦砾中，一动不动。面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仿佛全身的生机都被抽空，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方才他倾尽全力，以自身为引，驱动那玄奥的“琉璃闪电”击中朱厚烷，又引爆了星陨铁与阵法的冲突，魂魄显然受到了难以想象的重创。
“他……”嘉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虚弱，“张烨……如何？”
“魂魄受损极重，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云姑娘艰难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需立即以安魂定魄之法救治，辅以……辅以能滋养神魂的奇物，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她所说的奇物，在场诸人心知肚明，恐怕与那神秘的“月影珠”或其相关之物脱不了干系，但“影珠”已受损作为阵法核心，“明月珠”早已不知所踪。
嘉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帝王的决断重新占据主导，尽管疲惫已极：“陆炳，安排人手，即刻护送……张烨、云卿，及重伤者撤离。由你亲自指挥，不惜代价，稳住此处异象，至少……至少要撑到朕安全移驾，并调集钦天监与佛道高人前来！”
“臣，遵旨！”陆炳咬牙领命，正要起身安排。
就在此时——
那幽暗的“海眼”中心，卡住的星陨铁猛地一震！
一道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凄厉的嘶鸣声从虚空中爆发出来，仿佛无数亡魂在瞬间被撕裂。星陨铁表面的暗红光泽骤然明亮，又急速暗淡下去，而它周围那扭曲的幽暗，则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了一把，猛然向内收缩了尺许！
收缩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吸力陡然加强。地面细碎的瓦砾、尘埃，甚至离得稍近的两名锦衣卫，都身不由己地被扯向中心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更令人心悸的是，随着这股吸力，一种冰冷、死寂、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从那收缩的幽暗边缘弥散开来。这不是寒气的冷，而是直透骨髓、侵蚀生机的“阴秽”。
“不好！星陨铁在消耗本源强行镇压，但这‘海眼’连通之地……阴秽之气太重，它在反噬！”云姑娘失声惊呼，牵动伤口，咳出一口鲜血。
陆炳脸色剧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祖传记载中，星陨铁虽能破邪，但若邪秽过于浓重持久，也可能被污损甚至反噬其主。眼下这“海眼”连接之地，恐怕远超寻常邪地范畴。
“撤！快撤！”陆炳厉声吼道，再也顾不得仪态，就要亲自去背嘉靖。
“等等……”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陆炳、云姑娘，甚至嘉靖帝的心头。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
声音的来源——是躺在地上的张烨。
他没有睁眼，嘴唇也未动。但那声音确实是他发出，带着一种空洞、遥远，仿佛从很深的水底传来，又似乎夹杂着奇异的、细微的琉璃碰撞之音。
“不能……完全封……要……疏导……” 断断续续的意识片段，艰难地传递着。
几乎同时，之前曾在殿外响起、以神秘乐声助阵压制“观潮人”邪术的那股力量，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不再是乐声。而是一阵清越、悠扬，仿佛玉磬轻鸣，又似泉水滴落深潭的**铃音**。
叮……咚……叮……咚……
铃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轻易地盖过了“海眼”的呜咽和风声。它从长春宫东南侧的宫墙外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次响起，都仿佛在虚空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这涟漪触及那扩散的阴秽之气时，竟像是热水泼雪，将其悄然消融、净化了不少。而那不稳定收缩的“海眼”，在这清心涤秽的铃音安抚下，狂暴的波动似乎也略微平复了一丝，星陨铁承受的压力骤然一轻。
“高人相助！”陆炳精神一震，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无疑是友非敌，且手段玄妙。
嘉靖帝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他猛地看向铃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想起了什么宫中秘闻或高人记载。
云姑娘则是心中剧震。这铃音……这涤荡阴秽、安抚虚空的手法……她似乎在某些极其古老的绣云阁秘卷残篇中见过模糊描述，疑似与早已失传的某种**方外清修传承**有关。难道是他？那个一直若隐若现，可能与朱载堉有某种关联的“灰影”？
铃声持续不断，稳定而持久，为这片绝地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
陆炳当机立断：“快！趁现在！”他指挥锦衣卫迅速抬起张烨、搀扶云姑娘和嘉靖，同时命令陆刚带人结阵殿后，警惕可能从“海眼”或其他方向出现的残余威胁。
撤离在紧张有序中进行。铃音如同一条无形的安全通道，指引着他们远离那恐怖的幽暗中心。
就在嘉靖帝被搀扶着即将踏出长春宫残破宫门的刹那，他忽然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铃音中微微波动、被星陨铁勉强镇住的“海眼”，以及满目疮痍的宫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被抬着的张烨身上，眼神复杂无比。这个来自异数的商人，今晚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乾坤，也差点魂飞魄散。
“传朕口谕，”嘉靖的声音在黎明前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移驾万寿宫。封锁长春宫及周边百丈，擅入者格杀勿论。召钦天监正、灵济宫真人、大隆善护国禅师即刻入宫。另……命太医院院使，携所有安神定魂之珍品，速至万寿宫候旨。张烨……安置于万寿宫偏殿，由云卿协同太医照料，所需药物，不限库藏，只管取用！”
“遵旨！”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应和声。
队伍快速消失在蜿蜒的宫道尽头。长春宫内，只余下**陆刚**率领的死士，以及那持续鸣响、仿佛不知疲倦的神秘铃音，共同面对着那口吞吐着不祥、被星陨铁暂时卡住的幽暗“海眼”。
废墟之上，天色将明未明，一缕极其微弱的曙光，挣扎着刺破云层，恰好落在张烨被抬走前的位置——那里，几片破碎的琉璃瓦下，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白光**，闪烁了一下，旋即被瓦砾彻底掩埋，无人察觉。
而那持续不断的清越铃音，在嘉靖一行人远去后，也渐渐低微，最终消散在晨风之中。宫墙之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