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壹佰零肆章·琉璃海现世》
金色与黑色的拉锯，在张烨身体里演变成一场沉默的战争。
万寿宫偏殿的地动仍在持续，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如雪般落下，在幽蓝色光网中飞舞，又被无形力场震成更细的粉末。七盏青铜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仿佛有无数恶灵试图挣脱束缚。
苏婉清七窍渗出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痂。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指尖深陷进皮肉里——唯有这样，才能对抗那股从封印核心传来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拉扯感**。
她闭着眼，意识却异常清晰。那片琉璃色的海越发真实：海浪无声翻涌，每一道波峰都折射出七彩光华；明月不是挂在天上，而是悬浮在海面三尺处，月轮表面流淌着水银般的物质；那个站在浪尖的背影，此刻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他！”灰影人的声音穿透层层阻隔，直接在她识海中炸响，“那才是他魂魄最深处的本相！记住那张脸，那是封印的‘锚’！”
苏婉清拼命凝聚意识。可就在那背影即将完全转过来的刹那，海面陡然**沸腾**！
不是水沸，而是整片琉璃海的颜色开始褪去、污浊、变黑！明月表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纹，银光迅速黯淡。那背影在转身中途僵住，身体开始**溶解**，化作无数黑色颗粒，汇入污浊的海水中——
“污染在侵蚀他的本源记忆！”蓝道行厉喝，“苏姑娘，稳住心神！观想那片海最初的纯净模样！”
可怎么稳？
苏婉清感到自己的意识也在被拖拽。那片污浊的琉璃海中，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记忆的通道**逆流而上**，试图侵入她的识海——冰冷、死寂、充满无穷无尽的恶意……
“滚出去！”
这声低吼并非来自殿内任何一人。
声音来自**张烨**。
他依然昏迷，嘴唇未动。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是直接作用于魂魄层面的意志爆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污浊的琉璃海骤然停滞。
那道即将完全溶解的背影，在最后一刻猛然抬手，对着虚空一握——整片海洋的琉璃色，在这一握中**向内坍缩**，最终凝聚成一点极致的、纯净到令人落泪的**琉璃光点**，没入那背影残存的胸口。
随即，背影彻底消散。
海面恢复平静，但已成一片死寂的墨黑。
“他……主动剥离并封存了最核心的纯净记忆。”灰影人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震动，“为了不让污染沾染那部分‘本我’。”
话音未落，封印光网骤然大亮！
金色光晕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张烨体内剩余的黑色纹路尽数压向眉心。那点琉璃光点从虚空浮现，落入眉心深处，如同定海神针，镇住了一切躁动。
“就是现在——封！”
七人齐声诵咒，光网彻底压下，融入张烨躯体。
震动停了。
油灯火焰恢复正常。
张烨安静地躺在符箓中央，面色依旧苍白，但眉心的黑色纹路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米粒大小、若隐若现的**琉璃色印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仿佛只是陷入深眠。
封印……成功了。
“噗——”
灰影人率先喷出一口鲜血，薄纱被染红大片。他踉跄后退，扶住殿柱才未倒下。紧接着，蓝道行、护国禅师、四名道士接连萎顿于地，个个面如金纸，显然耗尽了心力。
云姑娘手中的冰魄针“咔嚓”碎裂。她闷哼一声，肩头包扎处重新渗出血迹。
苏婉清则直接瘫软在地，意识模糊前，最后看见的是张烨眉心那点琉璃光——那光，与她记忆中那片海的颜色，一模一样。
长春宫废墟的景象，已超出凡人理解的范畴。
完全黑化的星陨铁，此刻悬浮在符文中心三尺高处，缓缓自转。它不再是金属的质感，更像是某种**凝固的黑暗**，表面流淌着油脂般的光泽，每一次转动，都从“海眼”深处抽取大量阴秽之气，化作黑色液体注入地面符文。
符文覆盖的范围，已扩张到五十丈。
陆刚率领的锦衣卫被迫退至百丈外，结起三道防线。他们面前，那些爬出的人形黑影数量已过百，它们不再漫无目的游荡，而是开始**列阵**。
没有指挥，没有号令。但黑影们自发排成整齐的方阵，动作划一，面朝星陨铁方向，单膝跪地。它们的“头颅”部位，开始浮现出模糊的**五官轮廓**——没有细节，只有眼、鼻、口三个黑洞，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意。
“它们……在进化。”陆刚声音干涩。
更可怕的是地面。黑色液体形成的符文，此刻开始向上**凸起**，如同浮雕。那些蜿蜒的线条逐渐立体化，隐约能辨认出城池、山川、扭曲的宫殿轮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却又透着诡异熟悉感的**微缩景观**。
“大人！”一名精通堪舆的锦衣卫指着那景观边缘，“您看那些山势走向——像不像金陵城外的钟山、栖霞山、紫金山？”
陆刚定睛细看，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虽然扭曲变形，但那三条山脉的布局走势，与金陵地形图竟有七八分相似！而景观中央那片凹陷，位置正对应金陵皇宫！
“长春宫的‘海眼’，连接的‘彼端’……难道是金陵？”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星陨铁自转骤停。
所有跪地的黑影齐齐抬头，张开没有舌头的黑洞“口”，发出无声的呐喊。
地面上的微缩金陵景观，猛地**活了**！
那些黑色的山川河流开始流动、变幻，中央的“皇宫”位置，缓缓升起一座**九层高塔**的虚影。塔身完全由凝实的黑暗构成，塔顶悬浮着一轮漆黑的“太阳”，散发着吞噬光线的幽暗光芒。
高塔虚影成形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星陨铁为中心扩散开。
百丈外，第一道防线的锦衣卫如遭重锤，半数人耳鼻溢血，踉跄后退。他们手中浸过朱砂黑狗血的兵器，表面覆盖的辟邪材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剥落**！
“阴气浓度……在几何级数增长！”那名堪舆锦衣卫取出罗盘，指针疯狂乱转，最终“啪”地一声，罗盘表面裂开数道细纹，“此地……已非阳间！大人，必须立刻疏散所有人，这范围还在扩大！”
陆刚看着那九层黑塔虚影，又想起万寿宫那边正在进行的救治，牙关紧咬：“再守一刻！为陛下和陆大人……争取时间！”
他抽出绣春刀，刀身在弥漫的阴气中蒙上一层白霜。身后，还能站立的锦衣卫默默聚拢，尽管人人带伤，眼神却无退意。
黑影方阵开始前进。
缓慢，整齐，沉默。
如同来自幽冥的军队。
地动平息后的半个时辰，严府书房的门再次开启。
严世蕃独眼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将一份新密报放在父亲面前：“钦天监周监副传来消息——地动源头确在大光明殿下方的地脉节点，但节点本身未被破坏，而是被**引动**。手法极为精妙，非熟知皇家秘典与堪舆术者不能为。”
严嵩目光落在密报末尾几行字上：“‘引动者疑似借《永乐大典·堪舆卷》残篇中记载的‘地龙归海’之法，需以至亲血脉为引’……至亲血脉？”
“儿子已查过。”严世蕃压低声音，“大光明殿是陛下修炼玄典之地，日常只有陛下、几名亲信太监、以及……**两位皇子**偶尔奉召前去问安。”
“皇子……”严嵩眼中精光爆闪，“裕王（朱载坖）与景王（朱载圳）？”
“景王三日前告病，在王府休养。裕王昨日下午曾奉召入宫，至酉时方出。”严世蕃顿了顿，“儿子安插在裕王府的耳目报称，裕王回府后神色恍惚，右手掌心有未愈的**割伤**，推说是赏玩玉器时不慎划伤。”
书房内烛火一跳。
“裕王……为何要引动地脉？”严嵩缓缓道，“除非，有人告诉他，此举能助他……”
“除掉威胁。”严世蕃接口，“父亲，张烨昏迷前念出‘金陵’，陛下将其安置万寿宫救治，这规格已逾常制。若此人真与‘观潮人’或某些禁忌秘密有关，对两位皇子而言，便是潜在的巨大威胁——尤其是对储位。”
严嵩沉默良久，忽然道：“徐阶那边有何动向？”
“这正是蹊跷之处。”严世蕃皱眉，“徐阶今日一早在值房‘突发头风’，告假回府。但他府中后门，半个时辰前悄悄驶出一辆青布马车，方向……是**通州码头**。”
“通州？”严嵩捻动念珠的手停了，“那里是漕运枢纽，南下船只必经之地。他要走？”
“或是接人。”严世蕃分析，“儿子已派人尾随。另有一事——东厂搜查‘金陵’相关秘闻时，在国子监藏书楼地窖发现一批前朝封存的残卷，其中有一卷《金陵异闻录》，记载了正德年间一桩旧案。”
“说。”
“正德十五年，武宗皇帝南巡至金陵，夜宿旧皇城时曾‘见海中明月升于紫金之巅，有琉璃光彻夜不散’。随行方士称此为‘异宝现世之兆’，武宗遂命人于紫金山秘密挖掘，但三日后挖掘中断，所有参与此事者——包括那名方士——皆暴毙而亡。卷宗结尾被血污涂盖，只残留半句：‘彼物非人间应有，乃……’”
“乃什么？”
“后面被撕掉了。”严世蕃道，“但装订线处夹着一片极薄的银箔，上面以密文刻着两个字——**‘归墟’**。”
“归墟……”严嵩重复这个词，眼中闪过思索，“《列子·汤问》有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传说那里是万水汇聚之地，亦是……**连通幽冥之口**。”
父子二人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长春宫的海眼、张烨念出的金陵、武宗年间的琉璃光、归墟的传说——这些碎片正在拼凑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世蕃，”严嵩缓缓起身，“让你的人盯紧通州码头那辆马车。再派人去金陵——不，不用我们的人。修书给南京守备太监王宏，他欠老夫一个人情。让他暗中查访正德十五年那桩旧案的所有知情人，尤其是……有没有幸存者。”
“儿子明白。”严世蕃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还有，”严嵩望向窗外紫禁城方向，那里阴云密布，“让东厂的人，准备一份‘名单’。”
“名单？”
“朝中所有与徐阶交好、又曾任职金陵的官员名单。”严嵩声音渐冷，“若这场风暴真要来……我们得知道，哪些人可以拉拢，哪些人……必须提前除掉。”
万寿宫偏殿，众人正在调息恢复。
张烨被移至软榻，太医重新诊脉后，向嘉靖禀报：“脉象平稳，但……过于平稳。如同深潭止水，无波无澜。这非正常沉睡之象，而是魂魄自我封闭之态。”
“何时能醒？”
“难说。”太医摇头，“或许明日，或许数月，或许……永不苏醒。”
嘉靖面色沉郁，看向灰影人：“阁下可知解法？”
灰影人已摘下染血的竹笠薄纱，露出一张约莫四十余岁、清癯儒雅的面容。他眼角有细密皱纹，鬓角微霜，但那双眼睛澄澈如孩童，此刻却带着疲惫。
“封印已成，解封需满足三条件。”灰影人盘膝调息，声音平缓，“其一，彻底净化长春宫‘海眼’，切断污染源头。其二，寻得‘月影珠’完好的一颗，以其灵力温养魂魄。其三……”
他看向苏婉清——她已被云姑娘扶到一旁椅上休息，此刻勉强睁着眼。
“需要苏姑娘那滴心头血中封存的‘纯净羁绊’作为钥匙。”灰影人道，“但方才封印时，她的部分意识也被卷入张烨的记忆深处。若要唤醒张烨，须先唤醒她识海中那片‘琉璃海’的完整记忆——那或许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
云姑娘忽然道：“前辈究竟何人？为何知晓绣云阁秘传的冰魄针？又为何对魂魄封印之术如此精通？”
灰影人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贫道俗名**顾清源**，嘉靖二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后因故辞官，入终南山随一隐世道统修行。至于知晓冰魄针……”
他看向云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师父‘凌波仙子’林素衣，是贫道……故人之女。她幼时体弱，贫道曾以师门秘传的‘冰魄凝神针法’为她调理经脉。这针法，后来被她改良成你手中的冰魄针。”
云姑娘浑身一震。师父从未提过这段往事！
“那前辈此次入京，究竟是受何人所托？”嘉靖敏锐捕捉到关键。
顾清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龟甲**，甲面布满天然裂纹，却隐约构成星图般的图案。
“三个月前，贫道在终南山观星，见紫微星旁忽现‘异星’，其光琉璃色，时明时暗，轨迹直指京畿。按星象推演，此异星现世，天下必有大变——或福或祸，皆在一念之间。”他摩挲龟甲，“贫道本不欲入世，但七日前，收到一封无名信笺，内附此龟甲，以及一句话。”
“何话？”
**“‘琉璃海将倾，明月珠蒙尘。故人之子有难，唯你可救。’”**
顾清源看向昏迷的张烨：“‘故人之子’四字，让贫道不得不来。至于写信者是谁……贫道追踪至今，只知那人精通易数星象，且对‘观潮人’传承了解极深。每次即将追及时，对方总会提前消失，只留下新的指引——比如那首诗笺，指引苏姑娘入京。”
殿内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榻上的张烨——**睁开了眼睛**。
不是缓缓睁开，而是骤然睁大！
那双眼睛，右眼是正常的黑色瞳孔，左眼……却是纯粹的**琉璃色**！
“烨……烨哥？”苏婉清挣扎起身。
张烨没有看她。他直勾勾盯着殿顶，左眼琉璃光流转，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地方。嘴唇微动，吐出两个清晰却冰冷的字：
**“归墟。”**
话音刚落，左眼琉璃光骤然暴涨，在空中投射出一幅**动态画面**——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海面中央，九层黑塔耸立，塔顶黑日高悬。黑塔下方，海水形成巨大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座沉没的**琉璃宫殿**，宫殿匾额上，三个古篆字在幽光中显现：
**“明月宫”。**
画面持续三息，消散。
张烨左眼琉璃光黯淡，重新闭上，恢复沉睡。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认出来了——那黑塔，与长春宫废墟中升起的虚影，一模一样！而那沉没的琉璃宫殿、那“明月宫”三字……
“月影珠……明月珠……”嘉靖喃喃道，“难道‘明月珠’并非单指一颗珠子，而是指……那座宫殿？”
顾清源猛地起身，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那不是投影。那是张烨被污染的那部分魂魄，通过‘海眼’与‘彼端’建立连接后，看到的**实时景象**。”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彼端’不是金陵。‘彼端’是沉没在归墟之中的——明月宫遗骸。”**
殿外，急促脚步声传来。陆炳浑身浴血冲入，嘶声禀报：
“陛下！长春宫异变——那九层黑塔虚影已成实质，塔门……正在打开！”
（第10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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