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怀抱着那束价格不菲、娇艳欲滴的鲜花回到据点庄园时,夜色已深,星子零星地点缀在黑绒般的夜幕上,庄园大厅内只留了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驱散了部分角落的黑暗,却也将影子拉得悠长。
预想中的万籁俱寂却被餐桌旁传来的低语声打破——阿海和郑严竟然还没休息,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
两人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杯里只剩下些许底汤,早已没了热气,似乎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交谈,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开门声和脚步声,他们同时转过头来。
郑严的目光先是落在理查德风尘仆仆的脸上,随即下移,精准地定格在他怀中那束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过于绚烂夺目的花束上,灰色的眼眸里瞬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他抢先开口:“等你半天,特意留的饭菜早就凉透,我当你临时被w.U.A.抓去处理什么关乎世界存亡的机密任务,原来是去收废品了?”
阿海在郑严面前,依旧维持着那副属于“敖别堂主”的、略显清冷疏离的表情,但他看向理查德的眼神却带着关切和责备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理会郑严的嘲讽,只是平静地看着理查德:“欢迎回来,不过,理查德,现在确实很晚了。” 他的视线也扫过了理查德怀里的花,但更多的还是对理查德独自在深夜逗留外界的担忧。
理查德眼珠一转,迅速扫过室内,看到餐桌上明显摆放着一人份、早已失去热气的晚餐,而阿海的眼神虽然不锐利,却明确传递着不赞成的信号,他脸上立刻堆起熟练的笑容,带着点刻意讨好的意味,几步凑到阿海面前,将巨大而芬芳的花束像献宝一样递过去:“嘿嘿,别生气嘛,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这可是我动用了关系,又精挑细选了好久才找到的极品!”
阿海并没有如他预期般伸手去接,而是双臂环抱,静静地望着他。
理查德见状,干脆直接上手,用空着的那只手抓起阿海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沉甸甸的花束塞进他怀里,动作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蛮横,但脸上认错的态度却显而易见:“拿着嘛,真的是特意给你买的!我保证!”
“噫!”郑严发出一声夸张的、仿佛被油腻到的嫌弃声,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端起桌上那盘冷餐转身就往厨房走去, 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厨房门口,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将大厅的空间完全留给二人。
“放心吧阿海,我真没去鬼混,也没去喝酒,熬到这么晚真是为了给你买这束花,跑了好几家顶级花店,比对付裂缝生物还费劲才挑到最配你的……”理查德连忙解释,语气急切,试图驱散阿海眼中的那抹不赞同。
同一时刻,阿海也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担忧:“理查德,你怎么能又是一个人在晚上单独行动?你忘了虫母逃脱后至今踪迹全无吗?万一遇到埋伏或者意外,你让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后怕和关切已然溢于言表。
两人的话音撞在一起,同时戛然而止,大厅里陷入了几秒钟奇异的沉默,理查德愣住了,他预想了阿海可能会因为他晚归而不悦,甚至可能因为那束花而有点小小的、可爱的吃醋,却没想到,阿海首要担心的是他的安危,让他之前准备好的、略带油滑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显得苍白无力。
“我……我错了,”理查德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几分真正的歉意和反省,“下次不会了,真的,我保证以后晚上出门一定提前跟你报备,或者……或者你有空带你一起去,好不好?绝不再让你这样担心。”他凑近了些,放低姿态,用近乎哄劝的语气说道。
阿海看着他,原本那点因为担忧而生的薄愠也渐渐消散了,他本质上并非苛责之人,尤其是对理查德,日益深厚的牵挂总是容易压倒其他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回握了理查德的手腕,算是接受了这个不算严谨的保证:“……下不为例,我知道你忙,快坐下休息一下吧。”
危机解除,两人重新在餐桌旁坐下,阿海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怀里的花束,手指轻轻拨弄着那些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花瓣,眼中流露惊奇:“理查德,这些花确实很特别,好多品种我根本没见过,不仅形态奇异,连香气也层次复杂,我在东方游历多年也未曾见过,是b国本土的特有品种吗?”
看到阿海流露出喜欢的神情,理查德立刻又得意起来,刚才那点心虚和反省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厉害吧!这些可是皇家园艺协会的最新成果,经过十几代杂交选育才成功的稀有花种,现在全b国也就那么几十株成品,稀罕得很!要不是你男朋友我还有点军衔和薄面,光有钱都买不到呢!”
阿海了然地微微颔首,对于这种“珍贵新鲜事物优先供给上层”的规则,他在人类世界游历数十年,早已见怪不怪,也并不觉得这本身有什么值得置评,只是专注于欣赏怀中这凝聚了人类智慧与异界元素的美丽造物,这束花显然深得他心,他抱在怀里,低头轻轻嗅着香气,翻来覆去地从不同角度欣赏,嘴角噙着浅淡却真实存在的愉悦。
理查德眼见着他心情大好,氛围融洽,觉得时机成熟,终于状似无意地抛出了那个从挂断彼得电话后就惦记的问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用闲聊般的口吻,语气轻松,尽力让自己的好奇听起来像是偶然所得,问道:“对了阿海,今天在w.U.A.……嗯,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摆着本《大陆奇异种族风俗考》,我随便翻了翻,好像看到里面提到,说龙族是两百岁才算正式成年?有这么个说法吗?”
阿海的注意力还大半停留在那朵泛着珍珠般莹润光泽的蓝色重瓣花上,闻言头也没抬,想都没想就自然而然地回答:“是啊,两百岁行成年礼,方可被视为真正的成年龙,这是我们龙族自古以来的规矩,算是基本常识了。” 那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说“水往低处流”一样理所当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对理查德意味着什么。
理查德脸上的笑容不变,但手却快如闪电地伸过去,精准地捏住了阿海一边的脸颊——尽管这具假身触感冰凉坚硬,如同上好的寒玉,捏起来毫无软糯可言:
“怎么了?”
理查德微微眯起眼,声音里带着危险的甜腻和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这个小‘未成年’,口风挺紧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嗯?看着我每天跟个‘未成年’谈情说爱,很有意思是吧?”
阿海被捏着脸,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对于理查德突然的“袭击”和质问显得颇为无辜,含糊地辩解:“我以为……这是常识……仙界、妖族、人类修真者都知道的,而且,”他试图挣脱理查德的手,语气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理直气壮:“你不觉得,刻意跑去跟别人强调‘嗨,我还是个未成年哦’这种事,听起来非常奇怪吗?好像我在博取特殊照顾似的。”
他的逻辑简单又直接,完全是从龙族漫长生命周期视角出发的天然想法。
理查德被这耿直无比的回答噎了一下,竟一时语塞,只能哭笑不得地松开了手:“那你让我怎么办?”他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现在跟你这个名副其实的‘未成年’谈恋爱,等以后这事儿传到东方去,东方人会怎么看我?怕不是要直接给我扣上个‘诱拐儿童’、‘居心叵测’的怪叔叔头衔。”
“噗——你真是想太多啦,自己吓自己,东方地界广袤,仙凡共存、各族杂处已久,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像我们这样情况——寿命悬殊、年龄差距巨大的有情人多的是,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阿海忍不住笑出声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又有趣的说法,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宽慰道:
“对于真正修行有成的存在而言,皮相年龄不过表象,灵魂的契合与道心的共鸣才是根本,寿命、年龄、种族,在这些事情上,反而看得比你们凡人更开,更重本质,虽然我现在确实没到两百岁的成年礼,还得等上差不多三十年才能真正与你举行婚礼,得到族谱认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现在的感情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三十年的光阴不过弹指,完全不值得忧虑。
理查德虽然对阿海如此自然地将“结婚”、“族谱认证”这些词纳入清晰的未来规划而欣喜感动,但更多的还是焦虑:“三十年?!阿海,我的郡王殿下,三十年后我都五十二岁了!头发可能都白了一半,成了一个中年大叔,脸上还有皱纹,你确定到时候还要跟我这个老大叔结婚吗?”
阿海却歪了歪头,神情纯然不解,甚至带着点困惑:“有何不可?三十年后,你依然是理查德·古德曼,我依然是敖别,我们的本质、灵魂的光芒并不会因为外在皮囊的些微变化而有所减损,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平和而深邃:
“你我种族不同,寿命本就有差异,不过……” 他凝视着理查德,纯黑的眼眸像是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却无比郑重:“理查德,我能感受到你对于时间流逝的焦虑,如果你在意这看似漫长的等待,如果你不愿在可见的未来独自面对衰老和最终的离别……其实,并非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禁忌的诱惑:“你若愿意,我可以帮助你舍弃人类寿元有限的肉身,届时,你便能与我同命同心,共享龙族漫长的寿元,乃至开启登仙大道,窥得与天地同寿的机缘,理查德,你……愿意考虑这个可能性吗?”
理查德完全没料到话题会骤然转变,年龄差距从未真正困扰过阿海,他们之间最核心的、令人无力又绝望的障碍,原来是横亘在种族之间的寿命鸿沟,阿海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像一块万钧巨石投入心湖,刹那间激起滔天巨浪,让他心神剧震。
永远和爱人在一起,共享漫长的生命,看尽世间繁华,不再受限于百年光阴。
这个诱惑无疑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足以让任何人心动,那一瞬间,源自内心深处最炽热的情感几乎要冲垮理智,让他脱口而出“我愿意”。
但阿海所用的措辞——“放弃人类的身份”,“与我同命同心”——这些词语唤醒了他的理智,放弃作为“人”的一切,跳出这具承载了二十多年记忆、情感、习惯、乃至所有喜怒哀乐的血肉之躯?
人类天性中对于未知的恐惧,对于熟悉生活模式的深深依恋,让他瞬间产生了迟疑和抗拒,更何况,人性复杂而善变,谁能保证在无尽到令人窒息的时间长河中,自己不会因今日仓促的选择而后悔,不会在某个遥远的未来,被永恒的孤寂或厌倦吞噬,甚至将那份怨怼迁怒于阿海?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其分量远超是否接受一场婚礼,理查德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中激烈的挣扎和深深的犹豫清晰可见,他需要时间。
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被阿海清晰地捕捉到,阿海了然这个提议的分量,这等同于邀请对方离开自己熟悉的岸,跃入一片完全未知的海,他也明白,这绝非依靠一时冲动或热烈情感就可以做出的决断。
他并不急于得到答案,只是善解人意地用假身冰凉的手指握了握理查德有些汗湿的手,主动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快与温和,试图驱散那片刻的凝重:“不急,理查德,你可以慢慢想,仔细衡量,我们有、呃,反正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推开了。
郑严端着一盘重新冒着诱人热气的晚餐走了出来,食物的香味暂时驱散了刚才那片刻凝滞的空气,他将餐盘不轻不重地“咚”地一声放在理查德面前的桌上,面无表情,语气平板无波地说:“私事和花都欣赏完了?肉麻环节结束了?那现在,是否可以拨冗继续我们之前被打断的、关于正事的讨论了?还是说需要我再给你们半小时?”
“给我钱,给我人,和你们不同,我要去干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