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信息,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从林泠指尖滑出的瞬间,便带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和温度。她僵在地铁车厢拥挤的人潮里,周遭的喧嚣——列车的轰鸣、嘈杂的人语、刺耳的报站声——都诡异地褪色、拉远,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她的世界急剧收缩,只剩下掌心那块冰冷的、沉默的电子屏幕,以及胸腔里那颗因为过度期待和恐惧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时间失去了匀速流逝的质感,变得粘稠而顿挫。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切割成无数个充满煎熬的瞬间。她死死盯着屏幕,眼睛因为一瞬不瞬而开始酸涩发胀。黑暗的屏幕像一口深井,倒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庞,也仿佛吞噬了她那点卑微的祈求。
各种念头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像藤蔓一样缠绕勒紧她的呼吸。他看到了吗?他正在忙,手机静音搁在一旁?还是看到了,但觉得这又是她“敏感多疑”、“无事生非”的老毛病,懒得理会?或者……更可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他正和那个在“兰亭”出现的神秘女人在一起,她的信息突兀地亮起,只会引来他不耐烦的蹙眉,甚至可能是那个女人嘲弄的一瞥。这个想象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她最柔软的腹部,带来一阵生理性的痉挛和恶心。
焦虑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很快淹没了她的脚踝、膝盖、胸口……她感到窒息。后悔开始啃噬她的决心。为什么要发出去?为什么要打破那种看似平静的僵局?至少在那之前,她还可以用“他只是太忙”来麻痹自己,还可以维持表面那层薄薄的、不堪一击的体面。现在好了,她亲手撕开了这层伪装,将脆弱的内里暴露出来,等待着对方的审判。这种将情绪的生杀大权完全交付于他人之手的感觉,让她脆弱得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撤回信息,手指颤抖着悬停在屏幕上方的撤回选项上。可是,撤回又能改变什么?只会显得她更加可笑,更加底气不足。她颓然地放下手,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萧禾平静的目光仿佛穿越空间落在她身上,他那句关于“将自身价值感系于他人回应”的分析,此刻像警钟一样在耳边鸣响。她知道这是病态的,是不健康的,可是知道和做到之间,隔着一道她似乎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理智在排山倒海的情绪海啸面前,不堪一击。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默的凌迟逼疯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不是陈煜的回复,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新闻客户端推送,标题耸动,却与她内心的风暴毫无关联。这一瞬间,从天堂到地狱的剧烈落差,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靠向冰冷的车厢壁,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期望越大,失望的杀伤力就越是毁灭性的。那短短一秒钟的希望之光,仿佛只是为了衬托接下来的黑暗有多么浓重。
地铁终于到站,她随着麻木的人流被挤出车厢,脚步虚浮地走过站台,刷卡,上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稍微冷却了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闷得透不过气来。她必须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哪怕只是片刻。她不能就这样带着一身绝望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公寓,那只会让她彻底崩溃。
她绕道去了小区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推着购物车,穿行在货架之间,五光十色的商品、促销的喇叭声、孩子的哭闹、主妇们的讨价还价……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此刻在她眼中却像一场无声的哑剧。她机械地往车里扔着东西:纸巾、洗衣液、一些看起来毫无吸引力的速食食品……她不是在购物,而是在用这种机械的行为填充时间,拖延着面对最终寂静的时刻。
结账时,收银员机械地报出金额,她麻木地扫码支付。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出超市,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每靠近公寓一步,她的心就沉下去一分。那条信息依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这种沉默,本身已经是一种最残忍的回答。
她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公寓楼下,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抬头望去。然而,就是这一眼,让她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她所在楼层的客厅窗户,竟然透出了明亮而温暖的灯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以一种混乱而狂野的节奏疯狂跳动。是陈煜?他回来了?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因为……看到了她的信息,所以提前回家了吗?一股混杂着巨大惊讶、不敢置信、以及一丝绝处逢生般微弱惊喜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筑起的心防。也许……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他真的是在忙?现在他回来了,他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这个念头让她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单元门,急切地拍打着电梯按钮,仿佛慢一秒那灯光就会消失。电梯缓慢下降的数字,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验她的耐心。她对着电梯光洁如镜的厢壁,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擦拭着眼角可能存在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糟糕的表情。她甚至在心里飞快地打着腹稿,该如何开启那次萧禾建议的、“非指责性”的对话。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公寓门口。钥匙插入锁孔时,她的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转动钥匙,推开了门。
玄关的灯亮着,温暖的光线倾泻而下。客厅里更是灯火通明,甚至……隐约有谈话声传来?不是电视的声音,是真人对话的声音,其中一个低沉男声是陈煜的,另一个……是一个清脆、带着点娇嗔意味的女声。
林泠刚刚燃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心脏直直地坠入深渊。她换鞋的动作僵住了,血液仿佛逆流,让她四肢冰冷。
她迟疑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然后,她看到了让她血液凝固的一幕。
在客厅那张她亲自挑选的、米白色的羊绒沙发上,坐着一个她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身影——黄莺。她穿着一身香槟色的丝质套装,勾勒出窈窕的身段,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长发优雅地挽起。她正姿态闲适地靠在沙发扶手上,手里端着的,是林泠收藏的那套价值不菲的英国骨瓷杯中的一只。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带着一股陌生的、甜腻的花香调香水味,弥漫在原本属于林泠和陈煜的空间里。
而陈煜,则背对着她,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旁,正动作熟练地切着水果。中岛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看起来像是外面买来的。他穿着家居服,背影看起来放松而……自然。这一幕,和谐得刺眼,像一把尖刀,狠狠剜着林泠的心。
黄莺最先看到了呆立在客厅入口的林泠。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随即绽开一个无比热情、甚至带着点女主人口吻的笑容:“哎呀,林泠,你回来啦!”
陈煜闻声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水果刀。看到林泠,他脸上有片刻的怔忡,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般的温和:“回来了?今天下班挺准时的。”
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黄莺出现在他们的家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这种平静,比任何惊慌失措的解释都更让林泠感到彻骨的寒冷。它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她隔绝在外,暗示着她的惊讶和不适是多余的,是不合时宜的。
林泠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黄莺那张笑靥如花的脸,看着陈煜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再看看这灯火通明、却仿佛不再属于她的客厅,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像海啸般将她吞没。苏可的话、关于“兰亭”的猜测、那条石沉大海的信息、此刻眼前这“温馨和谐”的画面……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愿相信却又无法忽视的可怕真相。
“我……我刚在附近见完一个重要的客户,想着好久没见陈煜了,正好有点工作上的事情想跟他聊聊,就冒昧上来了。”黄莺放下茶杯,站起身,笑容依旧无懈可击,语气轻松自然,“没想到他一个人在家还挺会享受,准备了水果点心。我们正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正好,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私房菜,味道和环境都特别棒!”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煜,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
工作?聊工作需要到家里来?需要用到她珍藏的茶杯?需要是这样一副居家放松的姿态?林泠的心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穿,密密麻麻的痛感蔓延开来。她看向陈煜,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苍白的解释,或者一丝歉意的眼神。
但陈煜只是擦了擦手,走过来,语气平淡地附和道:“是啊,黄莺带来的项目构想有点意思,就多聊了几句。既然你回来了,一起去吃饭吧,也省得做饭了。”
他的态度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黄莺的出现以及共进晚餐的提议,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完全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这种无视,比直接的争吵和背叛更伤人。它彻底否定了她作为这个空间女主人、作为他伴侣的存在感和重要性。
林泠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灯光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看起来……竟然有些登对。而她,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多余的存在。那甜腻的香水味此刻变得无比浓烈,几乎让她作呕。
她所有的勇气,所有在咨询室里积攒起来的一点力量,所有对沟通和改善的期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她很想尖叫,很想质问,很想把眼前这一切都砸烂。但她残存的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在黄莺面前失态,只会让她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和可笑。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疼痛让她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清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不用了,我有点累,没什么胃口。你们去吧,我……我想休息一下。”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她彻底崩溃。她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走向卧室。在她伸手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她似乎极其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黄莺压低了的、带着点试探意味的声音:“……她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而陈煜的回应,模糊却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没事,她最近工作压力大,情绪不太稳定,别介意。”
“情绪不稳定”。
这四个字,像最终宣判的锤音,狠狠砸在她的背上。她猛地关上门,将那个灯火通明、却让她感到无比寒冷和恶心的世界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身体沿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黑暗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一切。但这一次,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着,任由眼泪疯狂地、无声地流淌。
原来,等待的回响,不是解释,不是歉意,而是这样一个更具象、更残忍的“现场证词”。而那个灯火通明的家,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幽灵。信任的殿堂,在这一刻,地基崩塌,梁柱倾颓,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废墟。而那场她以为需要鼓起勇气去面对的暴风雨,其实早已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成了摧毁一切的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