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您先别太激动。”医生放下手电,语气平和而专业,“这道痕迹非常轻微,确实可能是鼻腔黏膜干燥导致的毛细血管破裂,这在长期卧床的病人中并不少见。您提到的呼吸短暂变化,也可能只是正常的生理波动。”
苏秦的心沉了一下,但他立刻追问:“那颅内压波动的可能性呢?有没有可能是大脑活动开始恢复的迹象?”
医生推了推眼镜,没有立刻否定:“理论上,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植物状态患者的意识恢复过程,有时确实会伴随一些微小的、不特异的生理指标变化。但这需要更精密的监测和持续的观察才能确定。单凭这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的鼻腔渗血,我们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理性的分析像一盆冷水,但并未完全浇灭苏秦心中那簇被点燃的火苗。他紧紧盯着医生:“那我们需要做什么监测?有没有更灵敏的设备?或者,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尝试一些更积极的刺激方案?”
医生看着苏秦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安排明天给蓝小姐做一个24小时的动态脑电图监测,看看脑电活动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另外,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可以加强与她的交流,尤其是那些可能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刺激。有时候,熟悉的声音、气味或者触感,比任何药物和设备都更能触及深层意识。”
虽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动态脑电图”和“加强特殊刺激”这几个字,已经让苏秦看到了方向。他谢过医生,送走对方后,立刻回到了床边。
他没有因为医生的保守而沮丧,反而更加坚定了。那道血痕,无论成因如何,都像是一个启示,提醒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他再次拿起那把尤克里里,这一次,他不再仅仅弹奏简单的民谣。他回忆着,努力地回忆着,在平潭岛的那个清吧里,背景音乐播放的是哪几首歌?他记得有一首旋律轻快的英文歌,她当时还跟着轻轻哼了几句。
他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开始在琴弦上一个音一个音地摸索,试图还原那首曲子。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琴声在病房里响起,夹杂着他因为不熟练而偶尔出现的杂音。这过程笨拙甚至有些可笑,但他却进行得无比认真。
“盈盈,是这首歌吗?你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还能看到一点点蓝眼泪的余光……”他一边艰难地弹奏,一边不停地说话,将那个夜晚的细节一点点描绘出来。
他还带来了笔记本电脑,搜索出平潭岛蓝眼泪的视频。那幽蓝的、梦幻般的光芒在屏幕上流动,他将屏幕对准蓝盈盈的方向,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和亮度。
“看,盈盈,这就是蓝眼泪。和我们当年看到的一样美……不,我觉得没有我们当年看到的那么美,因为那时候,你就在我身边。”
声音、光影、记忆的碎片……他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构建起一个通往她封闭世界的桥梁。
蓝母在一旁看着,这一次,她没有再流露出任何担忧或不安。她默默地帮苏秦准备好温水,在他长时间说话后递给他,或者在他专注地调试设备时,轻轻帮女儿掖好被角。她开始真正相信,这个年轻人,是在用他的全部心力,试图唤醒她的女儿。
动态脑电图的结果在两天后出来了。报告显示,蓝盈盈的脑电活动依旧 predominantly(主要地)表现为弥漫性的慢波,这是植物状态的典型特征。然而,在报告的备注栏里,脑电图技师写下了一句不起眼的话:“偶见短暂低幅快波插入,性质待定。”
“偶见短暂低幅快波插入”。
这行字在苏秦看来,几乎不亚于一道惊雷。他立刻拿着报告去找了主治医生。
“医生,这个‘偶见短暂低幅快波插入’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主治医生仔细看了报告,表情比上次那位值班医生要凝重一些。“苏先生,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慢波背景下的短暂快波,有时可能预示着大脑皮层功能的某种不稳定,或者……是某种微弱认知处理的迹象。但是,”他强调了但是,“这非常不特异,也可能只是仪器干扰或者无意义的电活动。单凭这一次监测,我们依然无法下任何结论。只能说……这是一个需要继续密切观察的信号。”
不是明确的希望,但也不再是彻底的否定。“需要继续密切观察的信号”——这对苏秦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丝绿洲的痕迹,哪怕只是海市蜃楼,也足以让他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他将这份报告小心翼翼地收好,如同收藏一份无价的珍宝。他知道,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他的努力,或许真的在一点点地产生作用。
他更加疯狂地投入其中。工作被最大限度地压缩和委托,他将几乎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泡在了医院里。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复现平潭岛的记忆,他开始创造新的“记忆”。
他带来海螺,放在她耳边,让她“听”海的声音;他带来带着清新海风气味的香薰;他甚至尝试用非常柔软的毛笔,蘸着温水,轻轻刷过她的手掌心,那是他们曾经在海边,海水拂过脚踝的感觉的模拟。
他不知疲倦,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朝圣者。
这天夜里,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苏秦坐在床边,没有弹琴,也没有播放音乐,只是握着蓝盈盈的手,低声跟她说着话。说的是一些琐碎的、关于工作室的趣事,关于他今天在路上看到的一只很肥的橘猫。
“……它就那么懒洋洋地躺在路边,好像全世界的烦恼都跟它没关系一样。等你醒了,我们也养一只猫,好不好?或者养只狗?你喜欢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续多日的熬夜和高度集中的精神,让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握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地,趴在床沿睡着了。
窗外的雨声细密而绵长,像是天地间最温柔的催眠曲。
病房里陷入了沉睡般的宁静。只有监护仪的光点在黑暗中规律地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
趴在床沿的苏秦,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以往那种无意识的肌肉抽动。
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带着一点点力度的……回握。
就像沉睡的蝴蝶,极其轻微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苏秦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倏地抬起头,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凝固。他瞪大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看向蓝盈盈依旧紧闭双眼的脸庞。
刚才……那是错觉吗?是梦吗?还是……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收拢自己的手掌,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一秒,两秒……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巨大的失落吞噬时——
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中,那只冰凉而柔软的手,那几根纤细的手指,再一次,非常非常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但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错辨的回应!
刹那间,苏秦的整个世界,万籁俱寂,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在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椅子向后倒去,发出巨大的声响,但他浑然不觉。他扑到床前,双手颤抖地捧起蓝盈盈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依旧紧闭的眼睑,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不敢置信而破碎不堪:
“盈……盈盈?!你……你听到我了?是吗?你再动一下!再动一下给我看看!求你了!”
他的呼喊,带着哭腔,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撕心裂肺。
仿佛回应他的祈求一般,在他灼热的目光注视下,蓝盈盈那长而密的、如同静止弦月般的睫毛,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下,两下……
仿佛沉睡已久的灵魂,正在拼尽全力,试图挣脱那厚重粘稠的黑暗束缚,想要……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苏秦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在耳膜里鼓噪着轰鸣。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住那双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睫毛,仿佛要用目光将那紧闭的眼睑强行撬开。
那颤抖不再是微弱的、无意识的,它带着一种挣扎的、想要破茧而出的力量!
“医生!护士!”苏秦猛地回头,朝着病房门外嘶声大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完全变了调,在寂静的走廊里激起刺耳的回响,“快来人!她动了!她眼睛在动!”
几乎是同时,值班护士和闻声赶来的夜间值班医生冲进了病房。他们也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那个沉睡了两年的病人,眼睫毛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
“快!生命体征监测!”医生迅速反应过来,一边检查蓝盈盈的瞳孔(虽然依旧没有对光反射),一边指挥护士。
病房里瞬间忙碌起来,仪器被重新校准,数据被快速记录。苏秦被暂时请到了一边,他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病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蓝盈盈的眼睫毛颤抖了足足有几分钟,那剧烈的挣扎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然而,最终,那颤抖还是缓缓平息了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归于沉寂。眼睛,终究没有睁开。
希望如同被拉到最高的过山车,在抵达顶峰后,又猛地向下俯冲。
值班医生检查完毕,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他走到苏秦面前,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苏先生,虽然患者没有真正苏醒,但刚才出现的自主性眼睑颤动,结合之前动态脑电图的发现,以及你提到的肢体回握,这绝对不是偶然!这是非常、非常积极的信号!表明她的大脑功能可能正在经历重要的重组和恢复期,她的意识水平很可能在提升!”
医生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苏秦几乎要虚脱的身体里。不是他的错觉!那不是梦!她是真的在努力回应他!
“那……那接下来……”苏秦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加强刺激!继续加强!”医生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激动,“她现在已经能够对外界做出一些初步的、非条件反射层面的回应。这说明你们的努力是有效的!尤其是你,苏先生,你提供的那些带有强烈情感和记忆关联的刺激,可能起到了关键作用!不要停,继续跟她说话,用你们之间最深刻的记忆去呼唤她!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
最深刻的记忆……
苏秦立刻明白了。他谢过医生,重新回到床边。此刻的蓝盈盈,似乎因为刚才那番剧烈的“挣扎”而陷入了更深沉的疲惫,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
苏秦再次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的动作轻柔无比,仿佛怕惊扰了她来之不易的“休息”。他没有再大声呼喊,而是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用一种低沉而无比清晰的、带着海风气息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盈盈……还记得平潭岛的约定吗?”
他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似乎又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心中大震,继续用那种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明年,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我一直在等你。”
“蓝眼泪……还在等着我们。”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如同念诵着唯一的咒语。这是他们之间最核心的密码,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沉睡与清醒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