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倏忽而过。
这桩牵扯豪门秘辛、丫鬟离奇死亡、小姐惨遭杀害的复杂案件,因关键人物身亡、线索扑朔迷离而暂时陷入僵局。包拯虽心中已有诸多推测,但缺乏直接证据,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命人继续暗中查访,等待新的突破口。
半月后,开封府公堂再次开启,审理此案。
这一次,堂上的气氛与半月前又有所不同。除了于承泽一家、相关仆役以及作为苦主的书生柳文轩外,还多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虽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与颓唐,眉宇间却依稀可见昔日的清朗俊雅,一身浓浓的书卷气难以掩盖。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虽未着官服,但举止间自带一种沉稳气度,隐约透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显然并非普通白身,应是曾有官位在身的。
他独自跪在堂下一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已漠不关心,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死寂。
包拯看向此人的目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似乎不仅仅是在看一个案件的相关者。
惊堂木响,公堂肃静。
“带人证王安!”包拯沉声道。
一名衙役引着一个三十多岁、作仆从打扮的男子走上堂来。这男子面容普通,衣着朴素,但眼神清亮,行动间透着利落,看得出是个精明能干的下人。他上前跪下,恭敬道:“小人王安,叩见青天大老爷。”
包拯问道:“王安,你是何身份?与堂下跪着的这位(他示意了一下那个颓唐的中年人)又是何关系?将你所知之事,从实道来。”
王安磕了个头,声音清晰地说道:“回禀大人,小人是沈墨沈老爷的家生书童,自幼便跟随我家老爷。”他指了指旁边那个颓唐的中年人,“这位便是小人侍奉的老爷,沈墨沈大人。”
沈墨?堂上一些年纪稍长的胥吏微微动容,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王安继续叙述道:“事情大概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那时小人刚跟着老爷不久,老爷风华正茂,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进京参加科举大考。到了这汴京城,人生地不熟,幸而在一次文会上,结识了一位同样来赶考的书生,名叫宋玉。这位宋玉公子极为古道热肠,见我家老爷寻不到合适的住处,还主动帮忙,寻了一个清静雅致的小院,我家老爷便和宋玉公子比邻而居,两人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他的话语将众人的思绪拉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对于读书人来说充满希望与竞争的年代。
“只可惜,那年流年不利,或许是水土不服,或许是考运不佳,我家老爷与宋玉公子双双落榜。”王安叹了口气,“从江南来回一趟路途遥远,盘缠耗费巨大。我家老爷和宋玉公子一合计,便托镖局带了书信回家报平安,决定就留在汴京,苦读两年,等待下一次科考。那两年,两人更是形影不离,时常切磋学问,互相鼓励。”
“转眼又是大比之年。这一次,宋玉公子的运气似乎好了不少,虽然名次靠后,只是同进士出身,吊了个车尾,但终究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了!”王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唏嘘,“可喜的是,宋玉公子并未因为身份的改变而疏远依旧落第的我家老爷,反而时常过来探望,饮酒论文,一如往昔。我家老爷当时还常说,能交到宋玉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可见世间自有真情在。”
堂上众人微微点头,落第书生与高中进士依旧保持友谊,在当时确实算得上一段佳话。
“可这好运,似乎才刚刚开始。”王安的话锋一转,“就在科考放榜后不久,我们就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宋玉公子竟入了临安县主的法眼!县主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看中了当时还只是个小小同进士的宋玉公子!短短三个多月,宋玉公子便被招为了驸马,真正是一步登天!”
“起初,一切都很好。”王安回忆道,“宋驸马……哦,那时还是宋玉公子,来我们小院喝酒时,还时常提起县主。他说县主不愧是将军之后,为人爽朗大气,行事光明磊落,丝毫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和小性子,他与县主相处十分投契。我家老爷也真心为他高兴。”
“然而,变故发生在第二年的上元花灯节。”王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沉重,“那日京城热闹非凡,我家老爷早早便与宋玉公子约好,一同去御街赏灯。县主还特意在最好的酒楼包下了一间临街的雅阁,方便观景。”
“赏灯途中,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一个顽童拿着糖葫芦奔跑嬉闹,不小心撞到了县主身上,糖渍沾污了县主的裙摆。县主虽未责怪,但终究觉得不雅,便带着贴身侍女先行回府更换衣物,让宋玉公子和我家老爷继续赏玩。”
“那一夜的灯市确实精彩,我们流连忘返,直到夜深人静方才尽兴而归。”王安继续说道,“就在我们途经一条较为僻静的河边小路时,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河边,身影单薄,情形有些诡异。我们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见那姑娘猛地一个转身,纵身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堂上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当时情况危急!宋玉公子见状,想也没想,立刻冲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也跟着跳下河,奋力将那位投水的姑娘救了上来。”王安的语气带着敬佩,“那时节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两人上岸后都冻得瑟瑟发抖。我家老爷赶紧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那落水的姑娘裹上。因为天色已晚,地方又偏僻,我们二人便没有跟随,是宋玉公子驾着马车,亲自将那姑娘送去了最近的医馆诊治。”
“后来呢?”包拯追问。
王安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后来……后来有一次,宋玉公子来与我家老爷饮酒,喝得有些醉了,才吐露实情。他说那投水的姑娘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在京中举目无亲,一时想不开才走了绝路。他见她实在可怜,便……便私下里出钱,买了一处僻静的小宅子,将她安置了下来,也算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
“当时我和我家老爷听了,都十分惊讶!”王安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当时的不解和担忧,“我家老爷当即就劝他,此事万万不可!县主虽是豁达之人,但毕竟是女子,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若知道驸马在外私宅安置陌生女子,即便清清白白,也难免心生芥蒂,恐惹来大祸!更何况,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啊!”
“可宋玉公子当时却不以为意,还说他与那姑娘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他只是怜她孤苦,救她一命,再给她一条活路而已,并无他意。还说我等心思龌龊,误会了他的一片善心。”王安苦笑了一下,“见他如此说,我家老爷也不好再深劝,只是心中总觉不安。”
王安的叙述到此告一段落。堂上一片寂静。
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个被驸马救下并金屋藏娇的陌生女子……这与如今七小姐被杀、小红身世之谜,似乎隐隐勾勒出一条模糊的连线。
那个投水的女子是谁?她与后来的外室、换子事件有何关联?与如今于府的命案,又有着怎样的因果?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颓唐、仿佛置身事外的中年人——沈墨。他,曾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包拯的目光也再次落到沈墨身上,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沈墨,王安所言,是否属实?关于宋玉以及那个被安置的女子,你还知道些什么?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沈墨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波动,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声音:“她……姓柳,名叫……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