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在清泉镇苏家小院悄然淌过。春深夏至,院角的老槐树枝叶愈发繁茂,投下大片阴凉。笼罩在家中的沉重悲恸,虽未完全散去,却已被一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生机逐渐替代。
苏翰章彻底沉入了书海之中。他将所有外界纷扰隔绝于心,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书房。诵读声、默写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小院里最恒定的背景音。他的面容更加清瘦,眼神却愈发锐利明亮,仿佛所有的精力与智慧都凝聚在了来年秋闱那一目标之上。他知道,那是苏家翻身、为祖母伸冤的唯一捷径。
纺织作坊在孙巧莲的精心打理下,运转得越发顺畅。染出的布匹颜色牢固雅致,在县里的销路稳定,成了家中一项可靠的进项。或许是受到女儿那些“奇思妙想”的启发,孙巧莲不再满足于仅仅纺纱织布,她竟动起了自己养蚕的念头。
“我瞧着后山有不少野桑树,”一日饭桌上,她有些犹豫地开口,“若是能摘些桑叶,试着养些蚕,以后咱们自家不就能出丝线了?哪怕只是缫点粗丝,掺在棉线里织布,料子也能更软和些,兴许能卖得更好?”
苏墨第一个表示支持:“娘这主意好!自给自足,还能试试新品种。”她甚至能提供一些模糊的、关于如何提高结茧率和丝质的小“建议”。
苏秉忠沉默地点点头,隔天便抽空做了几个轻便的蚕匾。于是,苏家后院又添了一景——几个大大的蚕匾里,嫩绿的桑叶上,密密麻麻的白蚕沙沙地啃食着,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孙巧莲整日忙得团团转,采桑、喂蚕、清理蚕沙,脸上却洋溢着充实的光彩。
苏秉忠的工棚里,更是成果斐然。为府城“聚雅斋”准备的样品已然完工。那套多用长案线条流畅,暗格机括精巧无比;官帽椅坐上去舒适得令人惊叹;旋转多宝阁更是巧夺天工,每一处榫卯都严丝合缝,打磨得光润如玉。他甚至还额外精心制作了一个小巧的镶嵌着螺钿的文具盒,作为搭头,尽显心意。这些作品凝聚了他毕生所学和全部心血,静静放置在工棚一角,散发着沉稳温润的光泽,只待时机成熟,便可送往府城。
进军的准备,已然基本完备。只等苏翰章课业稍隙,便可择日启程。
然而,苏家并不知道,那封由苏翰章谨慎写就、送往京城的信,已悄然掀起了遥远的波澜。
京城,萧府。萧焕收到苏翰章的来信时,正值午后。他展开信纸,起初神色还算轻松,但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看到关于玉牌被赵县丞强行扣下,并可能被其借机生事的提醒时,他脸上已现出怒容。当他看到附上的那枚徽记纹样时,更是霍然起身!
“岂有此理!”他低声怒喝,指尖点着那纹样,“赵启年(赵县丞)这个老匹夫!竟敢如此嚣张!还有这印记……”
他来回踱步,脸色阴沉。这纹样他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其风格制式,分明与军中某些见不得光的私兵暗探所用标识极为相似!一个地方县丞,不仅扣押边军将领的信物,还可能私下勾结这等势力?他想做什么?
萧焕虽性子爽朗,但出身将门,绝非毫无政治头脑之人。他立刻意识到此事绝不简单,不仅关乎兄长清誉,更可能牵扯到地方吏治乃至军中的某些暗流。
他不再犹豫,立刻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笔走龙蛇,将苏翰章信中所言及自己的判断尽数写下,言辞急切。
“……兄长,玉牌事小,然赵启年此举跋扈,其心可诛!更兼此诡异徽记,恐其背后另有牵扯,绝非区区一县令所能为。弟疑其或与朝中某些不安分势力或有勾连,借兄长之名或信物行不轨之事,不可不防!望兄收到此信,务必警惕,速做决断……”
他封好信,立刻唤来心腹亲卫:“八百里加急,送往北疆大营,面交将军亲启!不得有误!”
亲卫领命,匆匆而去。
萧焕站在窗前,望着北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他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结识,一番对匠人才华的赏识,竟会牵扯出如此复杂棘手的事情。苏家那个小姑娘无意中发现的东西,恐怕真捅了个马蜂窝。
远在北疆苦寒之地的萧煜,何时能收到这封信,收到后又会作何反应,尚未可知。
但命运的齿轮,却已因苏家兄妹的谨慎之举和萧焕的果断,而悄然加速了转动。
清泉镇苏家小院,依旧沐浴在看似平静的夏日阳光里。蚕声沙沙,织机哐当,书声琅琅,刨花飞舞。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着,等待着那个或许能改变一切的时机到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苏家,正在这风暴来临前的宁静中,积蓄着最大的力量。
夏日的蝉鸣一声急过一声,仿佛在催促着时光。苏家小院的日子,就在这忙碌与期盼中,滑向了盛夏。
后院的蚕宝宝已然结茧,雪白的茧子簇拥在蚕匾里,如同落入凡间的云朵。孙巧莲带着苏墨,小心翼翼地将茧子摘下,开始了缫丝的尝试。最初手忙脚乱,不是丝线断了就是粗细不匀,但孙巧莲身上那股农家女的韧劲发挥了作用,她不服输地反复试验,加上苏墨那些关于水温、力道控制的“梦话”点拨,竟也慢慢摸出了门道。看着晶莹的丝线从滚烫的水中抽出,缠绕在轱辘上,孙巧莲脸上露出了收获的喜悦。虽然只是最原始的土法缫丝,产量有限,但这无疑为苏家的纺织事业打开了又一扇门。
苏秉忠除了偶尔指点一下妻子缫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打磨那几件样品上。他用最细的砂纸一遍遍打磨,直到木质表面温润如玉,触手生凉。他又调制了特殊的油膏,反复擦拭,让木料本身的纹理和光泽得以完美呈现。每一件作品都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静静地等待着赏识它们的人。
苏翰章依旧雷打不动地埋头苦读。天气炎热,书房里闷得像蒸笼,他却恍若未觉,额上的汗珠滴落在书页上,晕开小小的墨团,他便随手擦去,目光始终未离书本。那股近乎疯魔的劲头,让孙巧莲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只能变着法子熬些绿豆汤、薄荷水给他消暑。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更甚。
苏静姝通过胭脂铺的渠道,再次递出消息。这次的消息更加令人不安:刘文昊近日似乎心情极差,在府中动不动就打骂下人,而且多次暗中催促赵元宝,言语间提及“那老东西的东西到底找到没有”、“再不解决迟早要出事”等语。更重要的是,她隐约听到刘文昊的心腹小厮醉酒后嘟囔,说什么“大少爷放心,城外道观的王老道已经打点好了,保管那苏家小子今年霉运当头……”。
消息传到苏家,苏翰章和苏墨的心都沉了下去。
刘文昊和赵元宝果然贼心不死!他们找不到祖母遗落的证据,竟然将毒手直接瞄向了二哥的科举!所谓“道观王老道”、“霉运当头”,极可能是要用什么魇镇诅咒之类的阴毒手段来害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卑鄙!”苏翰章气得脸色发白,一拳砸在桌上。科举是他和全家最大的希望,绝不容有失!
“二哥息怒。”苏墨虽也心惊,却更快冷静下来,“他们用此等手段,恰恰说明他们已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这些鬼蜮伎俩。我们只需多加防范便是。”
“如何防范?”苏翰章蹙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若真买通邪道做法,我们如何能知?如何能防?”
苏墨沉吟片刻,道:“鬼神之事,虚无缥缈,但人心之恶,却需警惕。他们既要做法,必然需要二哥的贴身之物或生辰八字。我们的衣物从不轻易予人,生辰八字更是隐秘。他们最多只能从大致方位和姓名入手,效力必然有限。再者,”
她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他们既信这个,我们或许也可‘以毒攻毒’。”
她凑近苏翰章,低声耳语了几句。苏翰章听着,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最终点了点头:“就依三妹之言。”
翌日,苏墨便去了一趟镇上香火最盛的观音庙,并非求神问卜,而是捐了些香油钱,为兄长求了一道平安符,又请庙里一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为苏家工棚和书房诵念了一遍平安经。此举做得光明正大,很快便在邻里间传开,都说苏家小子孝期苦读,其妹心诚为其祈福。
苏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并非全然迷信,而是要借此举向外传递一个信息:苏家敬畏神明,已行禳解之事。如此一来,即便刘文昊赵元宝真做了什么,听到风声,心里也必先犯嘀咕,疑神疑鬼,其效果自然大打折扣。同时,这也是一种无形的宣告:苏家并非毫无防备。
就在苏家严阵以待,防备着来自阴暗角落的冷箭时,一匹风尘仆仆的快马,终于穿越重重关山,抵达了北风呼啸的边关大营。
信使将一封密信呈给了刚刚巡营归来的萧煜。
萧煜卸下冰冷的甲胄,眉宇间带着征战的风霜与疲惫。他接过信,一眼认出是弟弟萧焕的笔迹。拆开火漆,迅速浏览起来。
起初,他面色平静,看到玉牌被扣时,剑眉微蹙,闪过一丝不悦。但当他的目光落到那枚临摹的徽记纹样上时,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北境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某个区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
那徽记……他岂止是认得!
那是他一直在暗中调查的一股活跃在边境地带、行事诡秘、疑似与朝中某些势力勾结、经常向关外倒卖禁运物资的私人武装所使用的标记!虽然纹样略有残缺,但其核心特征绝不会错!
赵县丞……一个内地小县的县令,怎么会和这股势力扯上关系?还扣押了他的玉牌?
萧煜的目光再次扫过信纸,苏翰章信中那句“担心其或借玉牌生事、损及将军清誉”的点醒,让他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的玉牌,虽非兵符,但也是身份象征。若落在有心人手里,伪造文书信件,或是假借他的名义行事,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与那股神秘武装扯上关系的话……
一股冰冷的怒意席卷了萧煜。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尚未完全褪去,此刻更是凛冽迫人。
“来人!”他沉声喝道。
亲卫立刻进帐:“将军有何吩咐?”
萧煜目光幽深,看着帐外苍凉的月色,一字一句道:“立刻选派一队绝对可靠的精锐亲兵,持我手令,秘密南下,前往清泉镇所在州县。给我盯死那个赵县丞!查清他与何人往来,尤其是与这徽记有关的任何线索!若有异动,随时飞鸽传书报我!记住,绝对隐秘,不得打草惊蛇!”
“是!”亲卫领命,毫不迟疑地转身而去。
萧煜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苏翰章”的名字上。
这个年轻的秀才,还有他那个心思巧慧的妹妹……无意中,竟可能送给了他一份大礼,也提前替他敲响了警钟。
边关的夜,寒冷而肃杀。一场由远方小镇掀起的暗涌,终于惊动了北疆的猛虎。无形的网,开始悄然撒向清泉镇。
而此时的清泉镇,依旧笼罩在夏日闷热的夜幕下,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恍然未觉。只有苏家小院的书房里,一盏孤灯依旧亮着,苏翰章的身影映在窗上,执着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坚定地无所畏惧地走下去,为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