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营,医帐内。
时间在汤药的气息和烛火的摇曳中悄然流逝。萧煜依旧大部分时间守在帐中,批阅军务,或只是沉默地陪伴。他的目光时常落在苏墨脸上,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不知是那古方的药效太过霸道,还是苏墨身体底子终究被伤得厉害,自那日短暂睁眼呓语后,她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只是这次的沉睡,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心焦的死寂,眉宇间虽仍带着病弱的疲惫,却已不见痛苦的扭曲。她的呼吸均匀绵长,脸色也渐渐从骇人的苍白,转向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仿佛初春将融未融的雪,虽弱,却蕴含着生机。
老军医每日请脉,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掩不住:“将军,苏姑娘脉象日渐充盈,虽比常人仍弱上许多,但已是向好之兆。体内余毒清理得七七八八,如今昏睡,是身子自发地在休养恢复。醒来……真的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萧煜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随着军医的话,又松动了几分。他看着她静谧的睡颜,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陌生的柔软情愫,如同初生的藤蔓,在历经严寒后,悄然滋长,缠绕心间。
这日,威虎大将军萧明宇难得亲至医帐。他高大的身影踏入帐内,带来一身凛冽的寒气,目光却径直落在榻上。“父亲。”萧煜起身。萧明宇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走到榻边,低头看了看苏墨,那双洞察战场风云的锐利眼眸中,此刻竟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赞赏。“这丫头,倒是顽强。”他低声对儿子道,语气里带着长辈式的慨叹,“‘幽蓝吻’下能挺过来,是她的造化,也是我北疆之幸。”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王参军那边,赵锐撬开了他心腹的嘴,虽未直接指认赵友志,但几条线头,都已隐隐指向京城工部。营内暗流涌动,这几日,又有人按捺不住,向外界传递‘苏墨垂危’的消息了。”萧煜眼神一冷:“鱼儿还在试探。”“嗯。”萧明宇点头,“你做得对。墨丫头这边,一旦清醒,立刻告知我。她或许能提供至关重要的线索。在此之前,护卫万不可松懈。”“孩儿明白。”萧明宇又看了一眼苏墨,这才转身离去,帐帘落下,隔开了外面的风雪。
或许是感受到了方才的动静,或许是休养终于到了临界点。就在萧明宇离开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榻上的人儿,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挣扎欲飞的蝶。
一直关注着她的萧煜立刻察觉,猛地放下手中的笔,快步走到榻边,俯下身,声音紧绷而充满期待:“墨儿?”
这一次,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眸,在艰难地颤动了几下后,终于缓缓地、一点点地睁了开来。
初时,眼神是涣散而茫然的,失焦地望着帐顶,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帐内昏暗的光线对她而言似乎也有些刺目,让她不适地又阖了阖眼。
“墨儿?”萧煜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她。这称呼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少了往日那几分公事公办的“墨丫头”的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与关切。“能听见我说话吗?”
那涣散的目光slowly地、艰难地移动,finally落在了他的脸上。似乎辨认了片刻,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里才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意识。她听到了那声“墨儿”,心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这与往常不同的称呼,在这种情境下,莫名地敲击在她心湖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萧……煜……?”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如同破损的风箱。
仅仅两个字,却让萧煜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喜悦和relief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是立刻应道:“是我。别怕,你安全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保证的温柔与恳切,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承诺都灌注在这简单的几个字里。
他小心地扶着她,让她能稍稍靠坐起来一点,接过小禾及时递上的、一直温着的清水,用细勺一点点地润湿她干裂的嘴唇,再极有耐心地喂她喝下少许。
温水滋润了喉咙,苏墨的意识似乎又清明了一些。她环顾四周,眼神依旧虚弱,却已有了思考的痕迹。但她的大脑依旧一片混沌,浑浑噩噩,仿佛漂浮在云雾里,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刚刚经历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怎么了?”她努力回想,记忆却是一片混乱的黑暗和灼热的高痛,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飞快闪过的画面——有穿着奇怪短衣、在高楼林立的玻璃房中凝神绘图的自己;有穿着古装、在工棚里对着木料器械苦苦思索的自己……两个影像不断交替、重叠,让她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方。“好像……很烫……很疼……”
“你中了毒箭。”萧煜言简意赅,避开了那些凶险的细节,“现在毒已经解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你已经昏睡了好几天。”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像锚一样,试图将她从混乱的记忆旋涡中拉回现实。
“毒箭……”苏墨喃喃重复,眉头因努力回忆而蹙起。校场……训练……破空声……后背骤然一痛……冰冷的麻痹感……萧煜惊怒的脸……这些属于这个时代的、更为清晰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压过了那些模糊的现代幻影,让她呼吸微微一窒,脸上掠过一丝惊惧。她看着眼前男子清晰而担忧的面容,现实的轮廓才一点点变得坚实起来——这里是北疆军营,她是苏墨,她遇袭了。
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萧煜立刻道:“都过去了。现在你只需安心养伤。”他看着她依旧苍白虚弱的脸,心中那个计划必须实施,尽管对她而言可能有些残忍。他沉吟一瞬,声音压得极低,仅容她一人听见:“墨儿,听着。你醒来的消息,暂时绝不能外传。对外,你仍是重伤垂危,甚至……可能不治。”
苏墨一怔,疑惑地看向他,虽然虚弱,但那双渐渐恢复清明的眼睛里已带上了询问。
“暗箭伤人者尚未完全揪出,其背后指使更是藏得深。”萧煜解释道,眼神冰冷,“唯有让他们确信得手,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才会露出更多马脚。所以,你需要……继续‘昏睡’下去。除了这帐内几人,无人知晓你已苏醒。可能……需要委屈你一些时日。”
苏墨静静地听着,她本是极聪慧之人,迅速理清了现状和萧煜的意图。虽然身体依旧难受,心中也残留着遇袭的恐惧以及方才记忆交错带来的恍惚,但她还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却清晰:“我……明白。我会……配合。”
她的懂事和冷静,让萧煜心中又是一疼,更是涌起无限的怜惜与赞赏。他忍不住伸手,极为轻柔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别怕,我会守着你。很快,就能把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一一揪出来。”这承诺重于千斤。
苏墨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话语中的坚定,那声“墨儿”和这份不同以往的守护姿态,让她心中那丝惊惧与混乱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安心与些许无措的异样情愫所取代。她微微点了点头,巨大的疲惫感再次如潮水般袭来,眼皮渐渐沉重。意识沉浮间,现代与古代的影像碎片似乎仍在余光中闪烁,但萧煜清晰的身影和帐内温暖的烛光,最终锚定了她的感知。
“再睡会儿吧。”萧煜柔声道,替她仔细掖好被角,“一切有我。”
苏墨顺从地闭上眼,这一次,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安稳沉静,终于彻底沉入了无需与记忆挣扎的、修复元气的睡眠之中。
萧煜看着她再次入睡,转身走出医帐,对守在外面的赵锐低声吩咐:“姑娘已醒过一次,情况稳定。按原计划,消息封锁升至最高级。另外,将‘苏姑娘病况急转直下,恐熬不过今夜’的消息,悄悄放出去。”
赵锐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命:“是!”
夜色再次降临,北疆大营仿佛被一层更浓的悲抑笼罩。而医帐之内,虽仍有病气,却已悄然焕发出一线坚韧的生机,以及某种微妙难言的情愫萌芽。
遥远的京城,赵友志再次收到密报,看着“恐熬不过今夜”几字,嘴角终于露出了彻底安心的、残忍的笑容。
他却不知,他所以为的终结,恰是猎人收网的开始。苏醒的微光,已刺破黑暗,照亮了陷阱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