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村,王家堂屋,凌晨五点。
天色依旧昏沉,但东方天际那抹灰白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张,试图驱散无边的墨蓝。
堂屋里的气氛,在邹临渊那番“等它来,一并了结”的平静话语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先前的绝望和恐慌并未完全消散,但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替代了。
是希望,是依赖,还有一种面对未知强大存在时本能的敬畏。
王铁柱夫妇看着邹临渊的眼神,复杂难言。
是看着长大的子侄辈,此刻却端坐那里,气度沉静,三言两语便定下了“等妖上门”的方略,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他们心里踏实了许多,可这踏实里,又掺杂着一丝陌生和距离。
临渊这孩子……出去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虎默默地站在邹临渊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护法。
他虽然依旧疲惫,浑身伤痛,但眼神已经不再涣散,只是不时担忧地看向竹榻上的弟弟,又看看闭目养神的邹临渊。
角落里,张神婆和黄师傅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偷偷交换着眼色,目光在邹临渊、昏睡的冯天赐,以及那红信封之间来回逡巡,既庆幸又忐忑。
就在这时,邹临渊的目光落在了趴在八仙桌另一边,枕着自己胳膊,似乎已经睡着的冯天赐身上。
冯天赐呼吸均匀,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憨笑,仿佛刚才那地脉震动、喝退妖邪的场面与他毫无关系。
“王叔,王婶。”
邹临渊收回目光,看向王铁柱夫妇,声音平缓地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关于天赐……你们知道他真正的来历吗?”
王铁柱一愣,和王婶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
王铁柱搓了搓粗糙的大手,道。
“天赐?
这娃命苦,他爹妈去得早,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就成了现在这样……
村里人都知道啊。
他……他刚才是……”
想起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王铁柱至今仍觉得像做梦。
邹临渊微微摇头,目光重新投向冯天赐,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缓缓说道。
“他刚才那一下,不是什么偶然,也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
那是他本身的力量,或者说……是他这一脉的宿命。”
邹临渊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让这些对王铁柱夫妇而言过于玄奥的概念,能以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呈现。
“《山海经》有残卷曾隐晦提及,世间有一类特殊的存在,名为——守村人。”
邹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仿佛在诵读某种箴言。
“痴本智者,为守一方水土安宁,自丧一魂二魄,转世为愚。”
“除魑魅,荡魍魉,平阴阳,定五行。
无人可比,无人能及。
此即为,守村人。”
堂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邹临渊清冷的声音在回荡。
王铁柱夫妇听得半懂不懂,但“为守一方水土安宁”、“除魑魅荡魍魉”这些词,结合刚才冯天赐击退黄大仙的场景,让他们心头剧震!
张神婆和黄师傅更是屏住了呼吸,眼中露出骇然和恍然大悟的神色!守村人!
竟然是传说中的守村人!
他们只是从极其古老的师门口耳相传中听说过只言片语,以为是神话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而且就在眼前!
“三魂去一,七魄去二。”
邹临渊继续道,目光落在冯天赐那张酣睡中犹带稚气的脸上,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意味。
“所以他们白日里往往显得痴傻呆愣,浑浑噩噩,无人注意,甚至……受人轻视。
那是他们魂魄不全,灵慧内敛,与脚下地脉、一方水土的气运深深勾连所致。
他们的智慧和力量,不在人间烟火,而在那山川地气、一草一木之中。”
“可一旦他们所守护的村庄、土地、乃至这土地上他们认可的人,遭遇外邪侵扰、阴阳失衡的大灾厄。”
邹临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的神魂便会与地脉共鸣,暂时醒来。
届时,借一方水土之力,斩妖除魔,定鼎乾坤,便是他们的职责与本分。”
邹临渊看向听得呆住的王铁柱夫妇。
“天赐他,就是青田村这一代的守村人。
他平日憨傻,蹭百家饭,是因为他心神大半沉于地脉,外显如此。
但他认得你们,记得你们的善,所以今夜感知到王家有灭顶之灾,他醒了,来了。
那口鸡腿,是引子,也是因果。
他吃了你们的饭食,得了你们的善缘,便会以这片土地赋予他的力量,护你们一时安宁。”
王铁柱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王婶更是眼泪汪汪地看着熟睡的冯天赐,想起往日自己不过是随手给他口吃的、件旧衣,竟换来今夜这救命的援手,心里又是后怕,又是心疼,又是说不出的酸楚。
这孩子……竟背负着这样的命运?
“可……可这……”
王铁柱声音发干。
“这对天赐……太不公平了!
一辈子……就这么傻着?
就为了……”
“守村人一脉,自古以来传承不易,但每一个,都强大无比,堪称一地之基石。”
邹临渊接过了话头,语气恢复了平静。
“这就是天道,或者说,一种古老的、与天地立下的契约。
上苍给了他们借调一方地脉、镇守一方的强大力量,便也收走了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完整魂魄和清明神智。
有得,必有失。
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的宿命。”
邹临渊最后看了一眼冯天赐,不再多言。
有些事,点到即止。
让王铁柱夫妇知道冯天赐是友非敌,且有着不凡的来历和力量,便足够了。
至于更深的感慨,留给他们自己消化。
堂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冯天赐细微的鼾声。
这时,邹临渊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张神婆和黄师傅。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两人瞬间绷直了身体。
“二位。”
邹临渊开口,语气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
“刚才王叔也说了,你们是请来看事的先生。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是何传承?”
张神婆和黄师傅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姿态放得极低。
见识了守村人的手段,又感受到邹临渊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气息,他们哪里还敢有半分之前的高人架子。
张神婆先开口,声音带着敬畏和小心。
“回……回真人的话,老婆子姓张,娘家姓李,大家都叫我张李婆。
我……我没什么正经传承,年轻时机缘巧合,在镇外乱葬岗救了一位受伤的……清风。
得它怜悯,许我立了个小小的堂口,平日也就帮着乡亲们看看小儿惊吓、丢魂什么的,混口饭吃,上不得台面……”
她所说的“清风”,是东北出马仙中对一些有道行的鬼魂的尊称,属于“坐堂仙”的一种,但通常道行有限,且多为鬼体,与胡黄等仙家不同。
黄师傅也赶紧跟着说,语气更加恭敬,甚至带着点谄媚。
“真人明鉴!
弟子姓黄,名有福,祖籍关外。
家里祖上曾与一位黄家仙有些渊源,后来弟子有幸,也请了一位黄家仙家坐堂,勉强算是……算是出马一脉的末学后进。
平日里在邻县接点活计,也是混口饭吃,实在惭愧!
今夜见识浅薄,冒犯了那伏龙洞的老仙家,还差点……
差点连累了王家,真是……真是罪过!”
他刻意强调了“黄家”,似乎想跟那作恶的“黄大仙”撇清关系,又点出自己也是“出马”一脉,隐约有点攀扯同源、求个照应的意思。
邹临渊听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什么清风坐堂,黄仙出马,在邹临渊眼中,与那伏龙洞的黄大仙本质上并无高下,只是道行深浅、行事正邪的区别。
这二人道行浅薄,心性不定,今夜能捡回条命,也算运气。
“原来如此。”
邹临渊语气依旧平淡。
“二位辛苦了。
今夜之事,你们也尽力了。”
邹临渊没有深究他们的来历,也没有评价他们的“本事”,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这平淡的态度,反而让张、黄二人更加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真人”心里到底怎么想。
王铁柱见状,想打个圆场,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搓着手。
邹临渊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水,抿了一口,放下,目光重新变得清朗平静,看向屋内众人,仿佛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至于我。”
邹临渊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能让在场所有人都理解的称谓。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阴阳驱魔师。”
“行走阴阳两界,斩妖除魔,了断因果,便是我的分内之事。”
“叫什么都可以,阴阳师、法师、道士……名头而已,不必在意。
你们只需知道,我是来处理这黄大仙之事的,便够了。”
邹临渊的解释简单直接,没有玄奥的师承,没有惊天动地的名号,只有“斩妖除魔”四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头衔都更有分量。
尤其是在他刚刚平静地“看”出守村人根脚、又坦然等待妖魔上门的气势衬托下,这简单的自称,反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自信和威严。
王铁柱夫妇听得似懂非懂,但“斩妖除魔”四个字他们是懂的,心里更加踏实。
张神婆和黄师傅则对视一眼,心中凛然。
“阴阳驱魔师”?
这称呼他们闻所未闻,但看这位真人的气度和手段,恐怕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法师”“道士”可比!
这恐怕是真正有大传承、大本事的隐秘高人!
“好了。”
邹临渊不再多言,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
“天快大亮了。
那东西白日阳气盛,应不会再来。
王叔,王婶,你们熬了一夜,先去歇歇。
虎子,你也处理下伤口,睡一会儿。”
邹临渊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刺目的红信封上,眼神微冷。
“养精蓄锐。”
“今夜子时……”
“我送那孽畜,去它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