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多,王家。
晨光透过窗纸,驱散了昨夜残留的阴寒与恐惧。
堂屋内打扫干净,那刺目的红信封和妖异气息早已被邹临渊随手焚化清除。
王小明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沉沉睡着。
王铁柱夫妇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正忙着烧水做饭,招待邹临渊和两位“先生”。
张神婆和黄师傅坐在八仙桌下首,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神里既有敬畏,也有掩饰不住的忐忑与好奇。
他们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却不敢去动。
邹临渊坐在主位,王虎侍立在邹临渊身后。
“王叔,王婶,麻烦了。”
邹临渊对忙活的王铁柱夫妇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向张神婆和黄师傅。
“张婆婆,黄师傅,有件事,需要二位帮忙。”
张、黄二人连忙起身,诚惶诚恐。
“真人但有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
邹临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是关于外面那个黄皮子,也就是黄战天!”
提到这个名字,张神婆和黄师傅嘴角都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黄战天……这名字,配上那家伙现在的惨样和昨晚的表现,总感觉有点……名不副实?
不过他们哪敢多言。
“我已决定留它一命,收为己用。”
邹临渊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我对你们东北出马一脉立堂口、请仙家的具体流程和规矩,不甚了解。”
邹临渊顿了顿,看向二人。
“听说,若要正式接纳一位仙家入堂,需有正式的仪式,以帮兵决沟通天地,订立契约,明确名分与职司,方算正统,可享香火,可借法令。
可有此事?”
张神婆和黄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位邹真人,实力通天,连黄大仙那种凶物都能随手打服,竟然对出马仙最基本的立堂规矩感兴趣?
还要他们帮忙?
“回真人话。”
黄师傅抢先开口,恭敬回道。
“确有其事,咱们出马一脉,讲究仙家落马,弟子立堂。
需选定吉时吉位,设下香案,由弟子念诵帮兵决,请动上方仙家或祖师做个见证,与要入堂的仙家沟通明晰,定下名分、职司、规矩,双方自愿,天地共鉴,这堂口才算立得稳,仙家才算真正入了谱,往后行事才有依凭,弟子请神也才顺畅。”
张神婆也补充道。
“老婆子这边虽是清风坐堂,路数稍有不同,但基本的请、立、定三步也是差不离。
尤其是这等道行高深的老仙家,更需仪式周全,方能显示诚意,约束彼此。”
邹临渊点了点头。
“我虽非出马弟子,但既要用它,便给它个正经名分,也省得日后麻烦。
这立堂的仪式,就请二位代为操持,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至于帮兵决,便有劳黄师傅了。”
黄师傅闻言,精神一振!
能为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高人操持立堂仪式,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和脸面!
他连忙拍胸脯保证。
“真人放心!此事包在弟子身上!
弟子虽道行浅薄,但这帮兵诀乃师门真传,绝不敢有误!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
“不知真人是想以何种身份立此堂口?
是您亲自作为弟马,还是……”
“我不做弟马。”
邹临渊干脆地摇头。
“我主修功法,与出马一脉并非同路。
这堂口,便以我个人名义设立,黄战天算是我门下客卿,或……先锋。”
邹临渊想起黄战天那跳脱的性格和“第一先锋大将”的自诩。
“明白!明白!”
黄师傅懂了,这是类似于“供奉”、“家将”的性质,比寻常出马弟子与仙家的关系更独立,但约束力可能更强。
他立刻和张神婆低声商议起来,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好在王家虽是农户,但基本的香烛纸钱、黄表酒水还是有的。
王铁柱听闻邹临渊要用,立刻翻箱倒柜找出过年时剩下的上好香烛和一瓶珍藏的白酒。
张神婆也从自己随身破布包里翻出几样用得上的小物件。
一块画着简单符咒的红布,几个小瓷碗,一小包混合了朱砂的香灰。
很快,一张简易的香案便在王家堂屋正对门口的方位设好了。
铺上红布,正中摆放香炉,左右放置烛台、酒杯、清水碗、供果。
虽显简陋,但该有的都有了。
黄师傅净了手,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肃穆地走到香案前。
张神婆在一旁协助。
邹临渊、王虎及王铁柱夫妇则退到一旁观看。
“真人,吉时已到,可以开始了。”
黄师傅请示道。
“嗯。”
邹临渊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王虎道。
“虎子,去外面,把那个黄战天给我‘提’进来。”
“提……提进来?”
王虎一愣,看了看外面。
昨夜那不可一世的黄大仙,此刻还被邹临渊随手布下的一个小禁制困在院角,蔫头耷脑地趴着呢。
“嗯,它伤没好,自己走得慢。”
邹临渊面不改色。
“好嘞,渊哥!”
王虎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出堂屋。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声音。
“哎哎哎!小子!轻点!
懂不懂尊老爱幼?!
本大仙……啊呸,我黄战天好歹一百八十岁高龄!
是伤员!重伤员!
你这么拎着我后脖颈皮,我很没面子的!”
只见王虎如同拎一只不听话的大猫一样,单手拎着黄战天后脖颈那块相对完好的皮毛,将它提溜了进来。
黄战天四爪悬空,无力地蹬动着,身上焦黑的皮毛和伤口让它看起来十分凄惨,但那张嘴却一刻不停。
“疼疼疼!扯到伤口了!
我说邹老大……上仙!
您管管您这兄弟!太粗暴了!
对待未来的头号战将,怎么能这样!
咱们要以德服妖,以礼服妖……”
它一路叽叽歪歪,直到被王虎放到香案前的地上,才消停点。
它努力想摆出个威风点的蹲坐姿势,奈何伤势太重,屁股一沾地就疼得龇牙咧嘴,只好侧卧着,用一只前爪勉强撑起上半身,努力昂起那颗焦黑中还带着几缕不屈银毛的脑袋。
邹临渊瞥了它一眼。
“闭嘴,老实待着。”
“是是是!上仙吩咐,莫敢不从!”
黄战天立刻噤声,只是琥珀色的眼珠子还在滴溜溜乱转,好奇地打量着香案和陈设。
黄师傅见“正主”到场,深吸一口气,走到香案正前方。
他先是对着香案躬身三拜,然后拿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插入香炉。
香烟袅袅升起。
他退后两步,双脚不丁不八站定,左手虚握仿佛持鼓,右手作持鞭状,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口中开始高声唱诵那古老、苍劲、带着独特关东风味的“帮兵决”!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黄师傅的声音洪亮,韵律独特,带着一种原始的、沟通天地的力量。
随着他的唱诵,堂屋内的气氛仿佛真的沉淀、肃穆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小了。
香炉里的烟气笔直向上,凝而不散。
王铁柱夫妇虽听不懂,却也觉得心头发紧,屏住呼吸。
王虎紧紧盯着。
邹临渊则平静地看着,灵觉却已悄然放开,感知着这“帮兵决”引动的细微能量变化和某种冥冥中的“规则”响应。
黄师傅继续唱,进入了“请神”部分!
“先请狐来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
长蟒为站柱,悲王为堂口!
今日弟子黄有福,
不为自家事,
特为高人邹临渊,
设立阴阳堂,
恭请黄家仙——”
唱到这里,他猛地一顿,看向地上侧卧的黄战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正式的通禀意味。
“伏龙洞中修行客,青黄巅峰号战天!
今愿皈依入堂口,共参大道守誓言!
请仙家,显真身。
应口令,莫迟延!
如若答应收兵马,一股明香磕响头!”
唱罢,他拿起香案上一碗白酒,含了一口,对着香炉前虚空猛地一喷!
“噗——!”
酒雾散开,混合着香火气息,形成一小片奇异的氤氲。
几乎同时,地上的黄战天身体微微一震。
它似是感受到了这仪式中蕴含的某种古老契约之力的牵引,以及邹临渊平静目光中无形的压力。
它挣扎着,用尽全力,端正了身形,以标准的蹲坐姿势面向香案,然后,低下那颗焦黑的头颅,对着香炉方向,重重地——点了三下!
虽无响头声,但态度明确。
紧接着,它张开嘴,一缕微弱但精纯的、带着黑白二色的本命妖魂气息,飘向香炉,融入那袅袅香烟之中。
与此同时,它口中发出人言,声音郑重,再无之前的跳脱!
“伏龙洞黄战天,愿入邹上仙麾下阴阳堂口,为先锋之职!
自此听从号令,恪守规矩,惩恶扬善,护卫正道!
如有违背,天地共谴,神魂俱灭!”
话音落下,香炉中那三炷香燃烧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烟气更显凝聚。
黄师傅见状,面露喜色,知道仙家已经“应了口”,仪式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进行最后的“定盟”步骤,唱出最后的“安堂咒”!
“仙家应口兵马全,堂口落座稳如山!
阴阳堂前先锋将,黄家战天威名传!
上有祖师来做主,下有弟子结善缘!
今日堂口立完备,共修正果在人间!
帮兵决,收圆满——”
“谢诸天!”
最后一声喝出,黄师傅对着香案再次深深一躬。
堂屋内,那无形的肃穆庄严之感缓缓消散。
香炉中的香也恰好燃到了末尾。
仪式,成了。
张神婆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小声道。
“规矩周全,仙家应口爽快,这堂口立得瓷实!”
黄战天保持着蹲坐姿势,直到邹临渊微微颔首,它才松了口气,身子一歪,又侧卧下去,嘴里却忍不住又开始嘚瑟,只是声音虚弱。
“哎哟……可累死本大……本先锋了。
不过……嘿嘿,从今往后,我黄战天也是有正统编制的妖了!
再也不是野路子的山大王!
咱现在是阴阳堂口旗下第一先锋大将!
妥妥的正规军!”
它越想越美,焦黑的脸上似乎都露出了笑容,对着王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看见没?小子!
以后对黄先锋尊重点!
咱现在是吃皇粮……啊不!
吃上仙粮的了!”
王虎被它逗乐了,难得没怼回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邹临渊没理会黄战天的自嗨。
邹临渊走到香案前,看着那即将燃尽的香火,感受着自己与黄战天之间通过仪式建立的那一丝更加清晰、牢固的联系,微微点头。
这出马仙的仪式,确实有些门道,能在一定程度上沟通、借用某种天地间的“契约”规则,虽然层次不高,但胜在实用、正统。
邹临渊转身,看向因为顺利完成仪式而面带喜色、又有些疲惫的黄师傅和张神婆,沉吟了一下。
有些事,可以让他们知道了。
既然决定用他们,适当的震慑和明确的“山头”,有助于他们以后更尽心办事。
“黄师傅,张婆婆。”
邹临渊开口,声音平和。
“此番有劳二位。
这立堂的规矩,我确实不甚熟悉。
我所主修的,乃是东北驱魔龙族马家秘法,《龙神诀》。”
“什么?!”
黄师傅和张神婆同时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滚圆!
东北驱魔龙族马家!
那可是整个东北出马仙、萨满体系里,传说中地位最崇高、最神秘、也是最强大的总堂源头之一!
是真正意义上的“祖庭”!
他们这些野路子出马仙、坐堂清风,平时连提都不敢轻易提,只能仰望的存在!
这位邹真人……竟然是马家传人?!
还修的是马家秘法的《龙神诀》?!
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得两人头晕目眩!
然而,邹临渊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们如遭五雷轰顶,魂飞天外!
“此外。”
邹临渊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我亦是阴阳家当代传人。”
“阴……阴阳家?!”
黄师傅双腿一软。
“噗通”一声直接瘫跪在地!
张神婆更是“嗷”一嗓子,手里那块红布都扔了,跟着“噗通”跪下,以头抢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如果说“东北马家传人”是让他们敬畏如神,那“阴阳家传人”这五个字,就是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上古禁忌!
身为玄门边缘人,他们或许道行浅薄,但对某些古老的、口耳相传的、近乎神话的隐秘,反而听得更多!
阴阳家!
那可是先秦显学,诸子百家中的异数!
是真正执掌过天地阴阳、五行生克、星辰历法、鬼神祭祀的通天一派!
是后世几乎所有玄门道术、阵法、符箓、乃至帝王术数的鼻祖源头之一!
其地位,在真正的古老传承认知中,是凌驾于绝大多数后世道统之上的巍峨大山!
这个流派,不是据说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彻底断绝传承,湮灭在历史长河了吗?
怎么……怎么还会有传人现世?
而且就在眼前?!
联想到邹临渊昨夜施展的正宗五行咒阵,那柄恐怖的黑剑,轻易收服黄大仙的手段……
一切都有了最合理、也最可怕的解释!
黄师傅额头冷汗如雨,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语无伦次。
“原……原来是……是阴阳家的上师!
小人……小老儿有眼无珠!
不知圣人屈驾于此!
昨夜还……还在上师面前班门弄斧!
小老儿该死!该死啊!”
边说边“砰砰”磕头。
张神婆也是涕泪横流,声音尖利。
“老婆子糊涂!老婆子该死!
竟不知是阴阳家的贵人!
求上师饶命!饶命啊!”
他们这番突如其来的、夸张到极点的反应,把王铁柱夫妇和王虎都看愣了。
阴阳家?
这个词他们听邹临渊提过,但完全不明白为何会让这两位“先生”怕成这样。
连地上的黄战天也眨了眨焦黑的眼皮,心里嘀咕。
阴阳家传人?老子早就猜到了!
不过看这两人的反应……
啧啧,看来阴阳家的名头,在人类修士里,比在妖界更吓人啊!老大牛逼!
邹临渊看着跪地磕头不止的两人,心中了然。
看来,阴阳家这块牌子,在“圈内”的威慑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