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内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几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轻轻回荡。夕阳的光线又倾斜了几分,颜色变得更加浓郁,如同融化的金子,将木地板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
佐藤老师缓缓活动了一下刚才紧握竹剑的手腕,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
“第一剑,迅猛、凌厉,一往无前,凝聚了你全部的技术与骄傲。那一剑,代表了剑道本身在你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你赖以生存、定义自我的绝对核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继续说道。
“而第二分,你在激烈的攻防中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在关键时刻因为顾及我的安危而主动留手。这一分,展现了你的克制与判断,但更深层次,它代表了众人对你的期待与责任——那份来自道场、家庭、学校的沉重嘱托,已经内化成了你行为准则的一部分,让你即使在追求胜利时,也无法完全摆脱其束缚。”
分析完前两剑,佐藤老师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佐佐木健的身上,提出了最终、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那么,这决定胜负的第三剑……当你不得不抛开剑道至上的执念,也暂时卸下他人期望的重担之后……你,佐佐木健自身,还能拿出什么来呢?你的剑,还剩下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道终极的考题,重重地砸在佐佐木健的心上。
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彻底沉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着一场激烈而快速的回溯与拷问。
抛开那些东西……抛开被视为一切的剑道技术,抛开那些沉甸甸的责任和期待……我自己,还剩下什么?
记忆的碎片如同高速倒带的影片,飞速闪回——地区大赛夺冠的瞬间、道场前辈们殷切的目光、父亲严肃的训导、日夜不辍的艰苦练习……这些画面一一掠过,却都无法回答此刻的问题。
追朔,继续向记忆的源头追朔……
终于,画面的流转慢了下来,最终定格在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午后。阳光透过道场古老的木质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欢快地舞蹈。那时候的道场还没有现在这么宽敞,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木头和汗水混合的气息。一个小小的、身影还显稚嫩的他,正费力地抱着一柄对他来说过于长大的竹刀,摇摇晃晃地站在道场边缘。他的父亲,那时头发还未斑白,正蹲在他面前,大手包裹着他握住剑柄的小手,耐心地调整着他的姿势。
没有胜负,没有期待,没有责任。有的,只是第一次握住竹刀时,掌心传来的那种奇特的、微凉的木质触感;只是模仿着父亲的动作,笨拙地向前挥出时,那划过空气带来的、微不足道却让他心跳加速的“咻”声;只是内心深处涌起的、一种纯粹的、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
好奇与喜悦。
就在这个久远而纯粹的念头如同被尘埃掩埋的珍珠,终于被他重新擦拭、清晰地握在手心的刹那——
“哔——!”
剑道兽的哨声,如同划破迷雾的闪电,骤然响起!
几乎在哨声响起的同时,佐佐木健动了!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身体先于思考动了!他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技巧,没有计算任何角度和距离,甚至没有发出惯常的、充满气势的喝声。他只是凭借着那股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最原始的本能冲动,脚下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手中的竹剑沿着一条最简单、最直接的轨迹,义无反顾地朝着佐藤老师刺去!那是舍弃了一切杂念,回归到最初起点的、最纯粹的一记刺击!
然而,也就在他启动的同一瞬间,对面的佐藤老师也动了。
在郑义和空也的眼中,佐藤老师挥剑的动作,产生了一种极其诡异的视觉误差。他的起手式明明看起来缓慢无比,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竹剑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优美而从容。可偏偏就是这样“缓慢”的一剑,却后发先至!
仿佛时间的流速在两人之间产生了错位。
下一刹那——
“啪!”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竹剑击中硬物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体育馆内。
佐藤老师那看似缓慢的竹剑剑尖,已经精准而轻巧地,点在了佐佐木健面甲正中央的金属格栅上。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宣告了有效打击,又未曾让佐佐木健感到丝毫的冲击和疼痛。
而佐佐木健那凝聚了回归初心之力、一往无前的刺击,则停在了半途,距离佐藤老师的身体尚有寸许之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真正凝固了。
郑义使劲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我好像看到老师的动作很慢啊……怎么反而先打中了?”
空也也是一脸懵,喃喃道。
“见鬼了……”
场中,佐佐木健缓缓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垂下了手中的竹剑。他沉默地站立了几秒钟,然后,他抬手,解开了头盔的绳结,将面甲缓缓取下。他的脸上没有不甘,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如同大雨洗涤过后般的清澈与平静。
他面向佐藤老师,郑重地、标准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声音平稳而坦然。
“是我彻底地败了。心服口服。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从明天开始,我会和其他同学一样,认真上课,完成我作为学生的本分。”
他的干脆和坦然,反而让准备看热闹的空也有些措手不及。
“欸?怎么这样?!”
空也忍不住叫出声来,脸上写满了剧情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失望。
“我还以为你会不服气,大喊着‘这不可能!’,然后再度对老师发起挑战,在极限的压力下顿悟什么终极奥义,最后热泪盈眶地对老师说‘老师……我想打剑道……’之类的经典台词呢!”
“你是不是热血运动漫画看太多了……”
一旁的郑义听着空也耍宝的话,没忍住吐槽的欲望。
佐佐木健直起身,看向空也,眼神平静无波,语气认真地解释道。
“不,并非如此。我之所以认输,是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佐藤老师最后的应对,无论是时机的把握、距离的控制,还是出手的轨迹和姿态,都完全符合剑道最严谨、最标准的规范,甚至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示范。而他虎口和指关节上的茧子,” 他目光扫过佐藤老师的手,“那是经年累月、进行大量高强度剑道训练才能留下的印记,做不得假。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这是我的问题,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果。”
说完,他再次向佐藤老师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准备安静地离开。
“等等,佐佐木同学!”
佐藤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叫住了他。
佐佐木健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与之前被叫住时那满脸的不耐和抗拒不同,这一次,他的脸上只有平静和等待,仿佛知道老师还有话要说。
“佐藤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他问道。
佐藤老师看着他那双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眼眸,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欣慰的、如同看到幼苗破土而出的笑容。他在自己的身前,竖起了一根手指,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你的最后一剑……它究竟代表了什么?”
佐佐木健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迎着佐藤老师鼓励的目光,干脆而清晰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
“最后一剑吗……”
“它代表了我自己。”
“仅仅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
待到佐佐木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体育馆门口,脚步声远去之后,刚才还一副高人风范、气定神闲的佐藤老师,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猛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踉跄着向后倒退几步,一把扶住了旁边的长凳边缘,这才勉强站稳。他抬手扶着胸口,开始毫无形象地大口喘气,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呼……哈……太久不碰这东西,身体和反应都跟不上了……肌肉都在抗议……刚才真是……差点就玩脱了,要是真输了,这班主任的脸可就丢大了……”
他心有余悸地嘟囔着,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
“哼!我早就跟你讲过无数遍了!”
一直蹲在裁判桌上的剑道兽轻盈地跳了下来,迈着它那独特的步伐走到佐藤老师身边,仰着头,用它那沙哑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数落道。
“即便是选择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身为剑士的修行也绝不能有丝毫的懈怠!身体的记忆会退化,感应会变得迟钝!你看,差点就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一个学生后辈给掀翻了吧!”
“饶了我吧,剑道兽……”
佐藤老师苦笑着求饶,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弯腰捡起了之前被他随手丢在地上的领带。
“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如你所见,” 他动作熟练地将领带重新系好,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衬衫领口,脸上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现在,可是肩负着教育下一代重任的、正经的社会精英人士。”
系好领带,他转过身,面向着目瞪口呆、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他的郑义和空也。他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但那笑容与平时那种温和无害的感觉截然不同,其中多了一丝历经沧桑的淡然、一份隐藏实力的自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身边那只数码兽之间无形的羁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介于正式介绍和分享秘密之间的语气,开口说道:
“那么,趁着这个机会,请允许我再次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
“我,佐藤一郎。即是你们的新任班主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与身边的剑道兽交汇,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默契的光芒,然后同时说道:
“——同时也是,剑道兽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