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局的地下审讯室,灯光惨白。
陈霄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空荡荡的铁桌。墙上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旗下一张半身像——是委员长,目光威严地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二十分钟。
沈醉带他进来后,说“戴老板马上就到”,然后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间冰冷、安静、弥漫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陈霄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着,观察着这个房间。
墙壁很厚,隔音效果极好,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门是铁门,从外面锁上的。天花板很高,吊着一盏功率很大的白炽灯,灯光刺眼。墙角有通风口,但很小,只能勉强伸进一只手。
典型的审讯室设计——让人感到压抑、孤立、无处可逃。
但陈霄并不害怕。
他知道戴笠为什么让他等——这是下马威,是心理战,是要让他明白,在军统的地盘上,谁是主人。
又过了十分钟。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很稳。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铁门被推开了。
戴笠走了进来。
他比陈霄想象的要矮一些,大约一米六五左右,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很亮,像两把锋利的刀,一进门就落在陈霄身上。
“陈先生,久等了。”戴笠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戴老板客气了。”陈霄站起身,微微颔首。
戴笠走到铁桌对面,坐下,示意陈霄也坐下。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霄看着戴笠。
这个被外界称为“中国的希姆莱”的男人,此刻就坐在他对面,专注地看着文件,眉头微皱,偶尔用钢笔在某个地方做记号。他看起来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更像一个……严谨的公务员。
但陈霄知道,这表象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机和冷酷无情的手段。
“陈先生,”戴笠终于开口,眼睛依然盯着文件,“张维义和孔令侃的案子,沈醉已经向我汇报了。证据很充分,人赃并获,你做得很漂亮。”
“是程世杰用命换来的机会。”陈霄说。
“程世杰……”戴笠顿了顿,“他是个好同志,可惜了。我已经安排人,将他厚葬,抚恤金按最高标准发放,家属也会妥善安置。”
“谢谢戴老板。”
戴笠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陈霄脸上:“陈先生,我很好奇。你一个商人,在上海滩做你的帮派大佬,在重庆开你的公司,为什么要卷进这些事里来?张维义也好,孔令侃也好,他们背后牵扯的势力,你得罪不起。”
陈霄迎着他的目光:“戴老板,如果每个人都因为‘得罪不起’而沉默,那这个国家,就真的没救了。”
戴笠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笑得很淡,但笑容里有某种……欣赏?
“好,说得好。”他合上文件,身体前倾,“陈先生,既然你有这份心,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张维义和孔令侃的案子,我会处理,但处理的方式……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陈霄的心微微一沉:“什么意思?”
“孔令侃不能公开审判。”戴笠直截了当地说,“孔部长那边已经来过电话了,说孔令侃是‘年轻不懂事,被人蒙蔽’,要求从轻处理。委员长的意思也是……低调处理。”
陈霄握紧了拳头:“那孔家和日本人交易的那些证据呢?那五吨特种钢材呢?那些盘尼西林呢?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算。”戴笠摇头,“但处理的方式,可以是‘内部处理’。比如,让孔家把侵吞的物资吐出来,把走私的渠道交出来,然后……孔令侃‘出国考察’,三年内不得回国。”
陈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出国考察……这就是对通敌卖国的惩罚?
“那张维义呢?”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张维义……”戴笠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是必须要死的。通敌,窃取国家机密,策划破坏行动,任何一条都是死罪。但怎么死,什么时候死,还需要斟酌。”
他顿了顿:“张维义在军统内部有同党,在兵工署有党羽,甚至在中统那边也有关系。如果贸然处决他,可能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弹。所以,我们需要时间——时间挖出他所有的同党,时间安排‘合适’的罪名,时间……让他的死,看起来像‘意外’。”
陈霄明白了。
政治斗争,从来不是简单的对错。
“那‘火龙箭’项目呢?”陈霄问,“张维义一死,兵工署那边……”
“俞大维已经‘病愈’了。”戴笠说,“明天就会回兵工署主持工作。‘火龙箭’项目,会重新启动,而且会成为重点中的重点。陈先生,你的革新公司,以后就是兵工署的‘特别合作单位’,享受军方订单优先权。”
陈霄愣了一下。
这算是……补偿?
“戴老板,我需要的不是特权。”他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公平的环境,让真正想为国家做事的人,能够安心做事。”
“这个我给你。”戴笠站起身,走到墙边,背对着陈霄,“从今天起,在重庆,没人敢再动你。孔家不敢,cc系不敢,中统那边……也不敢。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程世杰留下的那份名单,”戴笠转过身,目光锐利,“上面有些名字,涉及太广。如果全部公开,会引起动荡,对抗战大局不利。所以,名单由军统保管,我们会逐个甄别,该处理的处理,该教育的教育。你不要再追究,也不要再查。”
陈霄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戴笠说的是对的。那份名单上有太多敏感人物,如果全部曝光,重庆真的会地震。但就这样放过那些人,他又觉得……不甘心。
“名单上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吗?”他问。
“会。”戴笠点头,“但惩罚的方式,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有些人,留着比死了更有用。”
陈霄明白了。
有些人,可能是被胁迫的;有些人,可能是被蒙蔽的;还有些人……可能已经成为军统的“线人”。
“我明白了。”他终于说,“名单交给军统处理。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
“白玫瑰,还有那些被张维义抓走的记者和学者,必须全部释放,而且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这个没问题。”戴笠说,“沈醉已经带人去救了。明天,他们就能重获自由。”
陈霄松了口气。
至少,白玫瑰安全了。
“还有一件事,”戴笠重新坐下,“张维义提到一个计划,要在重庆制造大爆炸。这个计划,你了解多少?”
陈霄将赵铁柱说的信息,以及小阿悄留下的线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戴笠。
戴笠听完,脸色变得很严肃。
“老君洞……五吨tNt……遥控引爆……”他喃喃道,“张维义这是要毁了半个重庆啊。”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炸药要全部拆除,遥控设备要全部收缴,参与这个计划的人,要全部控制起来。”
他看向陈霄:“陈先生,这件事,还需要你帮忙。赵铁柱那边,只有你能说服他配合我们。”
“我会的。”陈霄点头,“但戴老板,拆除炸药之后,老君洞那条地下通道……”
“封死。”戴笠说,“所有张维义挖掘或利用的地下通道,全部封死。重庆不能再有第二条‘鬼道’。”
陈霄点点头。
这样最好。
“好了,”戴笠走回桌边,伸出手,“陈先生,今晚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下午,来军统局找我,我们详细谈‘火龙箭’项目的后续安排。”
陈霄站起身,和他握手。
戴笠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用力。
“陈先生,”他最后说,“这个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好好干,我会支持你。”
“谢谢戴老板。”
铁门重新打开。
陈霄走出审讯室,走廊里站着沈醉,显然一直在等他。
“陈先生,”沈醉迎上来,“我送您回去。”
两人走出军统大楼,坐进车里。
夜色深沉,重庆已经安静下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驶过的军车,车灯在黑暗中切开一道道光线。
“陈先生,”沈醉开着车,忽然说,“戴老板……很欣赏您。”
陈霄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但您也要小心。”沈醉的声音很低,“戴老板这个人,欣赏你的时候,可以给你一切;但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你威胁到他,或者……不听话了,那……”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我明白。”陈霄说,“谢谢沈处长提醒。”
车子驶过长江大桥,朝沙坪坝方向开去。
“白玫瑰他们,真的能明天出来吗?”陈霄问。
“能。”沈醉点头,“我已经派人去了,关押他们的那个废弃工厂,守军不多,半小时就能解决。”
陈霄点点头,又问:“魏国华他们呢?”
“俞署长已经派人去接了,应该已经回到革新公司了。”沈醉说,“陈先生,您回去就能见到他们。”
陈霄松了口气。
大家都安全了。
这大概是今晚唯一的好消息。
车子停在革新公司楼下。
楼里还亮着灯,几个“暗影”队员在门口警戒,看见陈霄下车,立刻迎上来:“老板!您回来了!”
“魏工他们呢?”
“在楼上,都回来了,没事。”
陈霄点点头,对沈醉说:“沈处长,谢谢您送我回来。”
“应该的。”沈醉说,“陈先生,好好休息。明天见。”
车子开走了。
陈霄站在楼下,望着这栋三层小楼,忽然觉得……很累。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合过眼。受伤,逃亡,谈判,战斗,审讯……每一件事都耗尽了心力。
但他还不能休息。
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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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办公室里,魏国华、苏婉卿、孙耀祖都在。
看见陈霄进来,三人同时站起身。
“老板!”魏国华的眼眶红了,“您……您受伤了?”
陈霄的左肩和腿上还缠着绷带,衣服上还有血迹。
“皮外伤,不碍事。”陈霄摆摆手,在沙发上坐下,“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苏婉卿端来一杯热茶,“张维义的人对我们还算客气,就是软禁,没动刑。但魏工……”
她看向魏国华。
魏国华苦笑道:“张维义派了几个技术人员来套我的话,想让我交出‘火龙箭’的技术资料。我装傻充愣,跟他们绕圈子,把他们绕晕了。但最后他们威胁说,如果我不配合,就对苏经理和孙队长不利……”
“所以你就给了他们一部分假资料?”陈霄问。
“对。”魏国华点头,“我给了一份修改过的燃料配方,数据看起来合理,但实际测试会失败。这样既能暂时稳住他们,又不会泄露真正的技术。”
“做得好。”陈霄赞许道。
孙耀祖这时开口:“老板,张维义和孔令侃……”
“抓了。”陈霄说,“但怎么处理,还不确定。戴老板的意思是,张维义必死,孔令侃……可能会轻判。”
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国家,有时候,正义并不一定能得到伸张。
“算了,不说这个了。”陈霄摆摆手,“公司怎么样?损失大吗?”
苏婉卿拿出一份清单:“张维义的人搜查过公司,翻得很乱,但没有拿走什么重要东西。账本、技术资料,我都提前藏好了。不过……”
她顿了顿:“程世杰之前以孔家的名义,向公司注资了三十五万。现在孔令侃被抓,这笔钱……”
“退回去。”陈霄说,“一分不留,全部退回去。我们革新公司,不要孔家的脏钱。”
“可是……”苏婉卿犹豫,“公司现在资金紧张,实验室重建需要钱,‘火龙箭’项目也需要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陈霄说,“俞署长明天回来,兵工署那边应该会有订单。另外,戴老板也承诺了,革新公司会成为兵工署的特别合作单位,以后不缺订单。”
苏婉卿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霄看向孙耀祖:“‘暗影’队员有没有伤亡?”
“有三个兄弟受了轻伤,但不严重。”孙耀祖说,“我已经安排他们去治伤了。另外,保护白玫瑰的那四个兄弟……有一个牺牲了。”
陈霄的心一痛。
又死了一个。
“抚恤金按最高标准发,家里有什么困难,公司全部负责。”他说。
“是。”
陈霄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真的很累。
“你们都去休息吧。”他说,“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终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霄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
夜色很深,很静。
远处,长江在黑暗中流淌,无声无息。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太多的黑暗。
但总有一些人,在黑暗中点燃灯火,在绝境中寻找希望。
程世杰是一个。
赵铁柱是一个。
那些牺牲的“暗影”队员是一个。
白玫瑰是一个。
小阿悄是一个。
魏国华、苏婉卿、孙耀祖……都是。
而他陈霄,也是其中之一。
路还很长。
斗争还远未结束。
但他不会放弃。
永远不会。
陈霄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
小阿悄的照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等着我,”他轻声说,“等我把重庆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回上海,一起……看这个国家重新站起来。”
他合上怀表,收进怀里。
然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很暗,但他的脚步很稳。
一步一步,走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