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明市,雨势已歇,但路面湿滑如镜,倒映着零星昏黄的街灯。一辆黑色越野车如同撕裂夜幕的箭矢,朝着明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中心疾驰而去。驾驶座上,得到厉北宸指令的张义紧握方向盘,神情紧绷,油门几乎踩到底。
后座,厉北宸将裹在外套中、因高热而不住颤抖的简心紧紧搂在怀里。他用一只手牢牢握住她滚烫无力的手,时不时地、近乎本能地低下头,用自己微凉的脸颊轻轻触碰她的额头与脸颊,试图从那灼人的温度中感知一丝变化。
急诊大厅灯火通明,即便深夜依旧人声喧嚣。厉北宸抱着简心大步闯入,瞬间成为焦点的中心。他直奔预检分诊台,声音沉冷、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简心,高烧,意识模糊,有严重创伤应激史,刚经历暴雨全身湿透受凉!” 简洁精准的陈述,立刻让值班护士神色一凛。
“简医生?!”护士认出烧迷糊的同事,惊讶之余动作更快。电子体温计“嘀”声响起,屏幕上的“39.8°c”让气氛瞬间凝固。“快!送抢救室物理降温,准备紧急抽血化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厉北宸而言是一场无声的战役。张义在外围负责跑腿,挂号、缴费、取报告、办理手续。厉北宸则全程守在简心身边,推着她穿梭于各个检查室。他不再是那个冷峻疏离的特警队长,而像一个最焦灼的普通家属。
抽血时,针尖刺入她的手臂,简心在昏沉中痛苦地蹙眉,他会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她另一只滚烫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笨拙地试图传递一丝安抚。医生询问病史,他能清晰地说出她的工作科室、药物过敏史,并在医生凝神时,低声补充一句:“她……对雷雨有极严重的应激反应,可能与早年经历有关。” 这句补充,为诊断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背景。
做完所有检查,简心终于被送入病房,挂上点滴,用上退烧药,呼吸在药物作用下逐渐平稳下来时,厉北宸才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下,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空茫的钝痛感席卷而来。
厉北宸望着病床上简心那张依旧带着病态红晕、却总算不再被梦魇纠缠的睡颜,目光落在她输液的手背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涌——愧疚、怜惜、沉重如山的责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命运弄人的心悸。
他拿出手机,给陆川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简心高烧住院,明市第一人民医院VIp病房。听说她在明市没有其他亲人,最好的朋友是你老婆,我想现在的她应该很需要最亲近的人的陪伴。” 信息发出,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他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但直觉告诉他,简心需要朋友的陪伴。
信息刚发出去不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病房走廊的寂静。
“心宝!心宝!” 舒佳带着哭腔的声音先于人抵达门口,她几乎是冲进病房的,第一眼就锁定了病床上的简心,完全忽略了站在床尾的厉北宸。她扑到床边,看着好友苍白虚弱的样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哽咽:“怎么回事啊?前两天视频还活蹦乱跳的……厉北宸,她怎么搞成这样了?” 她这才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厉北宸,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质问和心疼。
陆川紧随其后,他目光在厉北宸和简心之间一扫,再落到厉北宸那明显憔悴疲惫、却仍守在床边的姿态,以及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的抓痕上,眉梢微挑,一丝了然和戏谑浮上眼底。
厉北宸揉了揉眉心,声音因疲惫而沙哑:“淋了雨,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引发的高热,送来得还算及时,现在稳定了。”
舒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简心的额头,又看了看点滴瓶,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她转过身,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厉北宸——头发微乱,下巴冒出青茬,身上简单的休闲服,手臂上的伤痕明显,整个人透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狼狈的专注与疲惫。这和她印象中那个永远冷硬挺拔、不苟言笑的厉队长简直判若两人。
陆川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舒佳,递给她一个“你看吧”的眼神,然后摸着下巴,看向厉北宸,故意拖长了语调:“我说厉冰块,简医生怎么会淋雨?你又怎么会跟她在一起?”他目光扫过病房,又落回厉北宸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 他故意停顿,留下暧昧的想象空间。
舒佳接收到信号,也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顺着陆川的话,带着劫后余生的调侃,目光在厉北宸和昏睡的简心之间来回打量:“就是!厉队,你跟我们心宝……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太‘突飞猛进’了?上次见面还装不认识呢,这才几天?就直接升级到‘贴身守护’、‘彻夜不眠’了?” 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厉北宸听清,“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搞地下恋情呢?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心宝拿不出手,所以才藏着掖着?”
陆川立刻在一旁帮腔,笑得意味深长:“厉冰块,你这可不够意思啊。这么大的事儿,连兄弟都瞒?什么时候请喝喜酒?份子钱我都准备好了。”
面对两人一唱一和的调侃和“逼问”,厉北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若在平日,他或许一个冷眼就能让这俩人闭嘴。但此刻,他只是略显疲惫地移开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沉睡的简心,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现在需要休息。别吵她。”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打扰的维护,却没有直接否认或解释什么,那态度反而更引人遐想。
舒佳和陆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更浓的好奇。厉北宸这反应……太不“厉北宸”了。但见他确实神色疲惫,且简心也确实需要安静,两人便也收敛了些,不再玩笑,转而低声询问起具体的病情和治疗情况。
大概了解清情况,舒佳和陆川因天亮还有重要工作,不得不先行离开。临走前,舒佳再三叮嘱厉北宸有事随时打电话,又心疼地看了简心好几眼,才被陆川揽着肩膀带出病房。
病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点滴瓶里的液体匀速滴落,发出细微规律的声响。窗外的天色已从浓墨转为深蓝,几缕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厉北宸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病房里只剩他和简心的呼吸声。
厉北宸的目光落在简心输液的手上。护士用胶带将她的手掌固定在一个小软枕上,纤细的手指无力地蜷着。他凝视片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她没有扎针的指尖。微凉,带着病后的脆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
昏睡中的简心,睫毛剧烈颤动,眉头痛苦地紧锁,干燥的嘴唇翕动,发出一串模糊却执念深重的呓语:“它能……保佑你……平安”
厉北宸的身体猛地僵住,如遭雷击!
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如同最精准的密码,轰然撞开他记忆深处尘封八年的闸门!青川废墟,尘土弥漫,那个被他从瓦砾中艰难抱出、意识已然涣散的女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着从自己脖颈扯下一样东西,塞进他沾满污泥血污的手心,气若游丝:“……保……佑……平安……谢……” 那入手温润微凉的触感,那一抹残存在绝望中的碧色——正是他贴身珍藏至今的翡翠平安玉坠!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绝境中一份单纯的感恩赠予,是他护身信念的象征。从未敢想……那竟可能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是她与逝去至亲最珍贵的联结!
排山倒海般的震撼与迟来八年的顿悟,几乎将他淹没。他看着简心即使在睡梦中仍不安的脸,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胀痛到难以呼吸。八年……他竟“霸占”了她如此重要的念想整整八年!这八年,每一个思念母亲的日夜,每一次触摸空荡脖颈的瞬间,她是如何熬过的?
愧疚如冰冷荆棘缠绕心脏。他颤抖着手,探入自己贴身t恤内袋,取出那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玉坠。晨光熹微,洒在碧绿润泽的玉身上,祥云纹路柔和,红绳已显陈旧。
他屏息,目光在玉坠与简心之间反复确认。随即,他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拨开她病号服后衣领——那道浅淡的、约四五厘米长的陈旧疤痕,在渐亮的天光下清晰无误。
位置、形状,与记忆中他从青川废墟中救出的女孩后脖颈的伤口,几乎一样。
所有的线索,被命运之手在此刻完美串联,汇聚成无可辩驳的真相之光。
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在青川废墟中他从死神手中夺回的女孩。
那个失去一切、独自负重前行的幸存者。
那个住进他家、与他屡次冲突的倔强医生——简心。
巨大的冲击让他失语。他紧紧攥着玉坠,指节泛白,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痛楚。望着她退烧后略显苍白的睡颜,八年前那张脏污却求生欲强烈的小脸,与眼前容颜重叠。
汹涌的愧疚、沉重的责任、迟来的守护欲,以及令人心悸的宿命感,彻底将他吞噬。他缓缓为她整理好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紧握玉坠,低下头,在她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沙哑如砾石摩擦的声音,许下迟来八年的誓言:
“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一次,绝不会再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