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盛夏像一个炽热的蒸笼,烈日高悬、暑气蒸腾,连空气都弥漫着灼人的热浪,让人仿佛置身于天然的 “桑拿房” 中。简心拉着那个不大的行李箱,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单元楼下。
楼还是那栋楼,墙壁似乎更斑驳了些,爬山虎的叶子绿的发黑。她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饭菜烟火气息涌入鼻腔,瞬间击中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猛地拉开了。
“心宝!!”
顾锦的声音带着哭腔,人已经扑了出来。她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角染上了明显的霜白,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但此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迸发出灼热的光彩。她一把将简心紧紧搂进怀里,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把这三年未曾回家的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的心宝啊!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姨妈了!想死姨妈了!”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简心的肩头。
简心僵硬地回抱着姨妈,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带着油烟和淡淡药油味道的气息。
姨妈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份毫不掩饰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像一股汹涌的暖流,冲击着她冰封的心防。
她喉咙发堵,眼眶发热,只能更用力地回抱住这个日渐瘦小的身躯,低声呢喃:“姨妈……我回来啦。”
“瘦啦!又瘦了这么多!”
顾锦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心疼地上下打量着,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尖削的下颌。
“在医院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光顾着救人了,自己都不顾了?”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不放过简心脸上任何一丝疲惫的痕迹。
“妈!快让心心进屋啊!堵在门口像什么话!”
林薇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笑意。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脸上洋溢着准新娘和新手准妈妈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幸福的光晕。
姨父林建国站在林薇身后,憨厚地笑着,搓着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歇歇!路上累坏了吧?”
仅仅只是增加了一个人,家里都热闹的快要装不下了,饭菜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餐桌上摆满了简心记忆里爱吃的菜:辣子鸡丁红艳艳的,清蒸鱼冒着热气,翠绿的时蔬,还有一大碗熬得奶白的筒骨汤。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唠叨,熟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爱意,瞬间将简心包裹。
“来,心宝,坐这儿!尝尝这个鸡腿!你姨父一大早去菜场挑的走地鸡!”
顾锦不由分说地把最大的鸡腿夹到简心碗里,又忙着给她盛汤。
“谢谢姨妈、谢谢姨父。”
简心小口吃着,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这是真正的家的味道,她已经阔别了三年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姨父的头发白了大半,背开始有点驼了。
表姐脸上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成熟女性的温婉和即将为人母的柔和。
姨妈的眼神,始终黏着在她身上,那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贪婪的注视。
这份沉甸甸的爱,让她感动,即便失去双亲,姨妈一家却没有让她失去家,他们用爱给她铸就了这个满满是爱的家。
但简心又觉得她像一个债台高筑的债务人,承受着这份她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
“心心,工作……累不累啊?”
林建国关切地问,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听薇薇说,你们做手术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身体吃得消吗?”
“还好,不过我现在还没有主刀的资格,都只能做助手,也没有主刀医生那么累,我都习惯了。”
简心放下筷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同事们也都很照顾我。”
“照顾什么呀……!”
顾锦立刻接话,眼圈又红了
“你看你这脸色,这手……”
她抓起简心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消毒液浸泡和戴手套,皮肤干燥,掌心也没有什么血色,还有几道细小的、刚愈合不久的划痕。
“女孩子的手弄成这样……都是姨妈不好,姨妈没有照顾好你……”
“妈!你说这些干什么吗!”
林薇赶紧打断,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又转向简心,转移话题。
“心心,快帮我看看!喜糖盒子选哪种?还有伴娘服,我给你挑了几个款式,你看看喜欢哪个?”
她拿出手机,凑到简心身边,屏幕上滚动着喜庆的图片。
简心感激地看了表姐一眼,立刻投入到“伴娘”和“婚礼总务”的角色中,讨论喜糖的包装,宾客的名单,酒店的菜单,伴手礼的选择……她拿出在手术室核对器械清单的专注和效率,条理清晰,意见明确。
只有在全神贯注地忙碌时,她才能暂时忘记姨妈那担忧的目光,忘记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忘记那如影随形的疲惫和……那个深埋在记忆深处、几乎被时光尘封的警号。
夜深人静,简心躺在姨妈为她铺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柔软床铺上,窗帘没有拉严,一缕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洒在地板上,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白天的喧嚣和忙碌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寂和……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
她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她被埋在废墟之下,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淹没了一切,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钢筋扭曲的刺耳噪音,闻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尘土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黑暗中,父母最后将她用力推开的温度,绝望的呼喊,被重物砸落的沉闷声响……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湿了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窒息的痛楚。
她习惯性将手伸向脖颈,空落落的脖颈上找不见妈妈送给她的那枚平安玉坠,只摸到后肩颈那条跟了她七年之久的疤痕。
黑暗中,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照亮了书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和父母的合影——那是当时她用手机拍摄的有且仅有的一张照片,来到姨妈家以后,她请姨妈帮她拿去冲洗出来的。
照片有些泛黄,父母的笑容依旧温暖慈祥,她看着照片里依偎在父母中间、笑得无忧无虑的自己,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手背上,滚烫。
七年了,整整七年,她以为忙碌可以填满一切,以为麻木可以替代痛苦。可当回到这个充满父母气息(姨妈家还保留着她父母的一些旧物)、被姨妈深沉爱意包裹的地方,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带着更加强大的破坏力席卷而来。
“爸……妈……”她将脸埋进掌心,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对不起…… 对不起…… 我没有…… 没有经常回来看姨妈…… 我…… 我好想你们……”
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照片中父母年轻的脸庞。一个更深的、几乎被她刻意遗忘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悲伤的浪潮退去后,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个警号……
那个在绝望深渊中,像神只般降临,用低沉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对她吼着“我们马上救你出来,坚持住!”的特警队长……
017。
他……还好吗?
他还记得那个在废墟之中,把染血的吊坠塞进他手里的女孩吗?
茫茫人海,她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亲口说一声迟到了七年的“谢谢”?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带来一丝渺茫的、带着痛楚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