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归家带来的低气压,在晚膳结束后并未消散,反而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整个林府上空。林焱蔫头耷脑地跟着周姨娘回到偏院,一屁股瘫在自己那精心伪装过的“沙发”上(此刻它被旧床单覆盖,伪装成了一个敦实的储物箱),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姨娘,族学我不去行不行?”林焱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眼巴巴地望着周姨娘。
周姨娘正指挥秋月将晚膳时特意留下的一盅温补药膳端过来,听到儿子这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胡说!老爷亲自发的话,岂是你能讨价还价的?再说,读书进学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大哥、二叔家的几个哥儿都要去,你怎能例外?”
她将药膳放在林焱面前的小几上,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劝慰:“焱儿,姨娘知道你现在还小又不喜读书,觉得拘束。可在这府里,在这世上,你想要安稳度日,没个功名出身,终究是难。你爹是官身,虽说是个小官,但你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将来……只怕连份像样的家业都分不到,更要被人瞧不起。”
林焱用勺子搅动着盅里黑乎乎的药膳,苦着脸:“可是姨娘,您也看到了,父亲眼里只有大哥,对我……压根没抱什么期望。我去了族学,也不过是凑数,何必去受那个罪?”他心想,当个快乐的米虫,有点小钱花,不就行了?干嘛非要去卷?
周姨娘在他身旁坐下,拿起绣绷,一边就着烛光做着针线,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深沉起来:“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去!”
她停下手中的针线,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焱:“焱儿,你落水醒来后,性子是活泛了不少,这是好事。但你要记住,在这深宅大院里,光是活得自在还不够,你得学会‘看’和‘藏’。”
“看?”林焱抬起头,有些不解。
“对,看。”周姨娘声音更低,“看老爷的心思,看太太的脸色,看你那嫡兄嫡姐的动静。老爷今日虽没多问你,但他既然提了族学,便是敲打,你若公然违逆,便是授人以柄。太太那边,巴不得你顽劣不堪,她好有名头克扣用度,甚至……将来在婚事上拿捏你。文博那孩子,心眼不大,你越是表现得不上进,他越是得意,也越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这对你反而是种保护。”
林焱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宅斗的水,比他想象得还要深啊。他忍不住问:“那……‘藏’呢?”
“藏,就是藏拙,藏慧,藏锋。”周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你爹不指望你,你便不必在他面前显摆,安安分分即可,免得期望高了,压力更大,也免得惹来不必要的嫉妒。但在族学里,该学的还是要学,哪怕装样子,也得装得像!至少要让先生挑不出大错。有些小聪明,偶尔露一点无妨,但不能太过,让人觉得你是个威胁。”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姨娘当年,就是靠着这‘看’和‘藏’,才从太太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丫鬟,走到了今天。虽说只是个姨娘,但至少……姨娘护住了自己,也护住了你。”
烛光下,周姨娘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坚韧。林焱看着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和敬佩。她或许没有很高的文化,也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但她在这方寸之地的后宅中,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心计,为自己和儿子挣得了一席之地。
“姨娘,”林焱放下药膳,凑近了些,好奇地问,“您当年……是怎么……?”他不太好意思直接问“怎么当上姨娘的”。
周姨娘看了他一眼,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红晕,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绣绷,声音带着些许飘忽:“那年……太太刚生下晓曦小姐,身子不适,脾气也大,身边伺候的丫鬟换了好几茬。姨娘那时年纪小,只知道埋头做事,不多言不多语,太太吩咐什么,便做好什么。有一次,老爷为公务烦心,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连太太送去参汤都被斥了出来。姨娘刚好去送换洗的衣物,见老爷揉着额头,桌上茶水都凉了,便悄悄走过去给老爷揉额头还给换了一杯热的茶,最后才默默退了出去。”
她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就这么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怎的就被老爷记住了。后来……后来太太为了显示大度,也为了拉拢人心,便开口把我抬了姨娘。”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林焱能想象到,这其中必然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忍、算计和凶险。一个丫鬟,要在主母眼皮底下被男主人注意到,并且最终被抬举,绝非易事。
“所以焱儿,”周姨娘重新拿起针,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有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但该争的时候,也不能一味退缩。去族学,是规矩,是机会,也是你眼下必须走的一步。读得好与不好另说,但这个态度,必须有。明白吗?”
林焱看着周姨娘在烛光下专注缝补的侧影,那细细的针脚,仿佛也缝进了她半生的隐忍与智慧。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种单纯的做纨绔子弟的想法,在这个等级森严、关系复杂的古代社会,确实有些天真了,毕竟他现在是个庶出子。
想要真正安稳地“享受生活”,恐怕还真得有点周姨娘这样的生存智慧。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得学会如何在这大宅院里更好地“苟”下去。
他端起那盅已经微凉药膳,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姨娘,我明白了。”林焱放下盅,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族学,我去。”
周姨娘抬起头,看着儿子眼中那抹不同于以往的沉稳和灵光,欣慰地笑了笑,伸手替他擦去嘴角的药渍:“明白就好。快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窗外月色如水,室内烛火摇曳。这一夜,林焱对“古代米虫”的定义,有了更深的理解。米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在一个有严父、有嫡母、有虎视眈眈的兄弟的官宦之家。只是,理论归理论,实践起来,又会遇到怎样的风浪呢?林焱带着一丝忐忑和几分好奇,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