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林焱竟破天荒地自己醒了。不是被来福叫醒,也不是被窗外的鸟雀吵醒,而是心里装着事,像有个小爪子轻轻挠着,让他睡不踏实。他揉揉眼睛,望着头顶熟悉的床帐花纹,昨夜灯下描红时周姨娘那欣慰又隐含忧虑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一个骨碌坐起身,动作利落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以前可是要赖到日上三竿,被来福三催四请才肯离开被窝的。
“哟!少爷,您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来福端着温水盆进来,见到已经坐起的林焱,惊讶得差点把盆摔了。
“少贫嘴!”林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书案前。那本《千字文》还摊开着,旁边是他昨晚练习的几张纸,上面的字依旧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蚂蚁,但仔细看,似乎比前几天写的,少了几分鬼画符,多了点……嗯,勉强能认出是字的轮廓。
他拿起笔,又蘸了清水,在废纸上试着写了个“天”字。依旧写得很大,结构松散,但那一横一撇,好歹有了点起笔收笔的意识。“好像……是顺溜了那么一点点?”他小声嘀咕,心里冒出点微弱的成就感。
周姨娘端着早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儿子对着自己写的字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心头一暖,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柔声道:“焱儿,先吃饭。练字非一日之功,急不得。”
早饭是清粥小菜,外加一个周姨娘特意让王妈妈蒸的鸡蛋羹,嫩滑金黄,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林焱吃得格外香,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姨娘,我觉着这毛笔,好像没那么讨厌了。就是这笔杆子太细,握着不得劲。”
周姨娘笑道:“习惯了就好,等你去族学,用惯了就好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和丫鬟的说话声。秋月进来禀报:“姨娘,少爷,表小姐来了,说是明日就要家去,特来告辞。”
林焱一口鸡蛋羹差点噎住。王静姝?她怎么来了?他下意识就想找个借口开溜,却被周姨娘一个眼神制止。
“快请表小姐进来。”周姨娘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
帘子掀开,王静姝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今日她似乎比上次花园相遇时更显文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离愁别绪。她先向周姨娘行了礼,又看向林焱,轻声道:“二表弟。”
林焱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回礼:“表姐。”心里却在飞快盘算:告辞?好啊好啊,快走快走,省得碰见生事端。
王静姝目光在屋内扫过,很自然地落在了那张简易书案上,看到了摊开的《千字文》和那几张练字的纸。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二表弟在用功呢?真是勤勉。”
林焱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胡乱应道:“没……随便写写。”
王静姝却走近两步,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字,点点头,语气真诚地说:“笔锋虽稚嫩,但结构初具,二表弟若有心向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进益。”
这话说得温和,不带丝毫嘲讽,反而有种鼓励的意味。林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王静姝。日光下,少女的脸庞光洁柔和,眼神清澈,不像林文博那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也不像林晓曦那样冰冷疏离。
他忽然觉得,这位表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周姨娘在一旁笑道:“静姝小姐过奖了。焱儿资质愚钝,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让小姐见笑了。”
王静姝摇摇头:“姨娘过谦了。学问之道,贵在坚持。听闻族学不日便开,届时有名师指点,二表弟定能一日千里。”她说着,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的食盒,递给秋月,“这是我带来的几样点心,不成敬意,给二表弟读书时垫垫肚子。”
食盒打开,是几样精致的桂花糕、绿豆糕,散发着甜香。
林焱看着那点心,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对王静姝的印象分又加了几分。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表姐。”
王静姝见他笑了,眉眼也弯了弯,又说了几句“用心读书”、“保重身体”的客气话,便告辞了。自始至终,她没有提起任何关于驱蚊法子或者花园巧遇的事,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送走王静姝,林焱看着那盒点心,心情有点复杂。他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糯可口。“姨娘,这位表姐……人好像还行?”
周姨娘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慢悠悠地说:“王家是体面人家,静姝小姐教养自然是不差的。不过,焱儿,人心隔肚皮,面上和气,未必心里就真的一样。尤其是牵扯到利益相关时。总之,待人接物,多个心眼总没错。”
林焱嚼着糕点,若有所思。他明白姨娘的意思。在这大宅院里,真心可能比点心还稀缺。
这点小插曲很快被抛到脑后。林焱休息了片刻,又坐回书案前。这次,他不再只是机械地描红,而是开始琢磨每个字的结构。“天地玄黄……”他嘴里念着,手指在空中比划,“‘天’字像个盖子,‘地’字左边是土,右边也像土……‘玄’字有点复杂,像个绞丝旁加个幺?”
他用这种自己发明的、近乎图形联想的方式去记忆,竟然觉得比干巴巴地死记硬背有趣多了。虽然方法奇葩,但效果似乎……还行?
来福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少爷,您这手舞足蹈的,是在练字还是在练功啊?”
“去你的!少爷我这是在领悟‘道’!”林焱笑骂一句,继续他的“鬼画符”大业。
周姨娘看着儿子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的样子,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散去。她拿起针线,开始为林焱缝制上学用的布书包,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将无限的期望和担忧都缝了进去。
傍晚时分,林如海难得地早早回了府,还派人来叫林焱过去一趟。
林焱心里一紧,难道又是考较功课?他下意识看向周姨娘。
周姨娘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别怕,许是族学的事。记住姨娘的话,恭敬些,问什么答什么。”
林焱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跟着来人去了书房。
林如海正在看书,见他进来,放下书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比往日似乎多了些审视的意味,但依旧严肃。
“族学后日开课,你可准备好了?”林如海开门见山,声音平稳。
“回父亲,孩儿……孩儿正在准备。”林焱垂手恭立,声音不大,但还算镇定。
“嗯。”林如海应了一声,从书案上拿起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一支狼毫笔,一块徽墨,一沓宣纸,还有一方普通的砚台。“这套给你,族学用度,不可短缺,亦不可奢靡。”
林焱愣了一下,连忙双手接过:“多谢父亲!”他心里有些意外,没想到严父会亲自给他准备这些。虽然比不上给林文博的端溪名砚,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林如海看着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进了族学,需尊师重道,友爱同窗,专心进学,莫要……惹是生非。”最后四个字,语气加重了些,似乎意有所指。
林焱心头一跳,难道父亲听说了什么?他不敢多想,赶紧应道:“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去吧。”林如海挥挥手,重新拿起了书卷。
林焱抱着那套新文具,退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晚风吹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和这位严父说话,压力实在太大了!